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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歌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子夜 作者:茅盾 | 书号:44642 时间:2017/12/6 字数:2077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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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债库券的涨风下,![]() ![]() 半年前,这位冯云卿尚安坐家园享福。前清时代半个举人,进不了把持地方的“乡绅”班,他,冯云卿,就靠放高利贷盘剥农民,居然也挣起一份家产来。他放出去的“乡债”从没收回过现钱;他也不希罕六个月到期对本对利的现钱,他的目的是农民抵押在他那里的田。他的本领就在放出去的五块十块钱的债能够在二年之内变成了五亩十亩的田!这种方法在内地原很普遍,但冯云卿是有名的“笑面虎”有名的“长线放远鹞”的盘剥者“高利贷网”布置得非常严密,恰像一只张网捕捉飞虫的蜘蛛,农民们若和他发生了债务关系,即使只有一块钱,结果总被冯云卿盘剥成倾家 ![]() ![]() ![]() 齐卢战争时,几个积年老“乡绅”都躲到上海租界里了;孙传芳的军队过境,几乎没有“人”招待,是冯云卿 ![]() ![]() 现在他做“海上寓公”也不能吃死本钱。虽说还有几千亩的田地,有租可吃,可是这年头儿不比从前那样四六折租稳可以到手的了;带出来的现钱虽有七八万,然而要在上海地方放印子钱主义时期,以马赫和阿芬那留斯为代表;第三阶段又称新实,那么冯云卿还不够资格;存银行生利罢,息金太薄。连姨太太 ![]() ![]() ![]() 太阳光透过了那一排竹帘子,把厢房的前半间染上了黑白的条纹。稍微有点风,竹帘轻轻地摆动,那条纹似的光影也像水 ![]() ![]() ![]() ![]() 冯云卿挪开脚步转一个身,几茎月牙须簌簌地抖动。他很想上楼去摆出点脸色来给姨太太看。然而刚踱了一步,他又站住了沉 ![]() 高跟皮鞋声阁阁地由外而来,在厢房门边突然停止。门随即漾开,翩然跑进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也是一张稍显得狭长了些的脸庞,可是那十分可爱的红嘴 ![]() ![]() ![]() ![]() ![]() ![]() “爸爸!我要买几样东西——” 冯云卿转过脸来,愕然睁大了眼睛。 “几样小东西。一百块也就马马虎虎够了。我马上要出去。” 女郎又说,斜扭着 ![]() “嗳,怎么不开风扇呢!爸爸,你脸上全是汗,——来! 这里凉爽,——一百块,爸爸!” 冯云卿苦着脸摇头,慢慢地踱到女儿面前,望着她半晌,然后打定了主意似的说: “阿眉,你还没晓得这次公债里,我跌了一 ![]() ![]() “我只做了四五件衣服啊,爸爸!” “哎,——不过今天你又要一百块,买什么呢?眉卿,你的零用比我还大!” “比姨妈就小得多了!” 眉卿噘起嘴 ![]() ![]() “嗳,要用,大家用;为什么单要我让她!” “不要着急呀,你,阿眉!过一两天给你,好不好?” 冯云卿勉强笑了一笑说。但是眉卿不回答;把一块印花小丝帕在手里绞着,她转过脸去看墙壁上的字画:那也是“中西合璧”的,张大千的老虎立轴旁边陪衬着两列五彩铜板印的西洋画,代表了 ![]() ![]() ![]() ![]() 突然记起了这件大事的冯云卿就觉得女儿要求的一百元断乎没有法子应许她了。 “阿眉,好孩子,你要买的东西等过了节再买罢!你看,几家要紧的节礼还没送呢,你爸爸当真是手边紧得很——总是运气不好,公债没有做着。只有你一个独养女儿,难道我还存着偏心不是,阿眉——” 说到这里,冯云卿哽咽住了,仰起了脸,不停手地摸着他的月牙须。 沉默了半晌。只听得姨太太扫清喉咙的咳咳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父女两个各自在想心事。眉卿觉得她的一百元未必有希望了,满心的 ![]() 电铃声叮令地响了;一,二,三。冯云卿从沉思中惊觉来,望着窗外,却看见车夫阿顺已经开了大门,引进一个四十多岁圆脸儿戴着亮纱瓜皮小帽的男子进来。“啊,是何慎庵来了!”——冯云卿仿佛是对他的女儿说,一面就起身 ![]() “阿眉,叫娘姨给何老伯倒茶来。” 冯云卿一面说,一面就让何慎庵到朝外的炕榻上坐了。何慎庵目送着翩然出去的眉卿的后影,忽地眉毛一动,转脸对冯云卿郑重地说道: “云卿,不是我瞎恭维,有这样一个女儿,真好福气呀!” 冯云卿苦笑着,认为这是一句普通的应酬。他看了何慎庵一眼,暗暗诧异这位也是在公债中跌了一 ![]() “昨天韩孟翔来追讨那笔钱,我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起来,老韩对朋友总算不错;那天我们在银行公会吃中饭的时候看见他,不是他劝我们赶快补进么?早听他的话,这一回就不至于失脚。哎,——慎庵,那天你也有点失于计算;你的北洋派朋友不肯告诉你老实话——” “总而言之,我们都是该死;人家做成了圈套,我们去钻!亏你还说韩孟翔够朋友,够什么朋友呀!他是赵伯韬的喇叭,他们预先做成了圈套,一个大阴谋,全被我打听出来了!” 何慎庵冷笑着说,将手里的香烟头用力掷在痰盂里,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什么?大阴谋?…难道打胜打败也是预定的圈套么?” “岂敢!所以不是我们运气坏,是我们太老实!” 冯云卿眼珠往上一翻,出了一身冷汗,那几茎月牙须又簌簌地抖了。他不能不相信何慎庵的话。他向来是惯叫农民来钻他的圈套的,真不料这回是演了一套“请君入瓮”的把戏。慢慢地转过一口气来,他用力捋着胡子,哭丧着脸说: “那,那,我半世的辛苦,全是替他们做牛马!慎庵,你不知道我的几个钱,来得真不容易!为了三亩五亩田的进出,费的口舌可不少呢!乡下人的脾气是拖泥带水的,又要借债,又舍不得田;我要费许多周折,——要请他们上茶馆,开导他们,让他们明白我只是将本求利,并非强抢他们的田;——慎庵,我不是霸道的;譬如下乡讨租罢,我自然不肯短收半升八合,可是我并没带了打手去呀,我是用水磨工夫的。我这样攒积起了几千亩田,不比你做过县官的人弄钱是不费一点力;你在亩捐上浮收一些儿,在黑货上多 ![]() 冯云卿顿一下,猛 ![]() “这些旧话谈它干么!目前我要问:你还打算再做公债么?” “再做?老实说我有点儿害怕呢!今天早上我想到债市变化太厉害,就觉得今后的公债难做;现在知道中间还有圈套,那就简直不能做了!况且此番一败涂地,我已周转不来,—— 不过,慎庵,你呢?” “我是十年宦囊,尽付东 ![]() ![]() 何慎庵不得不煞住了话头。因为冯云卿蓦地站起来又坐了下去,瞪出两颗眼珠,呆呆地看着,白眼球上全是红丝,脸色变成了死灰,嘴角的肌 ![]() ![]() “租米?这年头儿谁敢下乡去收租米!不然,好好的五进大厅房不住,我倒来上海打公馆,成天提心吊胆怕绑匪?” 于是他一歪身便躺了下去,闭着眼睛只是 ![]() “乡下不太平,我也知道一些。然而,云卿,你就白便宜那些狗头么?你很可以带了人下乡去!”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何慎庵这才慢 ![]() ![]() 躺在那里的冯云卿只回答一声叹息。他何尝不知道武装下乡收租这法门,可是他更知道现在的农民已非昔比,如果带去的武装少了一点,那简直是不中用,多了呢,他这位地主的费用也很大,即使收了若干租米来,总还是得不偿失:这样的经验,他已经受过一次了。“笑面虎”而工于划算的他,就准备让他的佃户欠一年租,希望来年“太平”也就可以放出他“笑面虎”的老手段来,在农民身上加倍取偿! 何慎庵燃起一枝香烟, ![]() “云卿,我们商量怎样翻本罢!” “翻什么本?” 冯云卿猛的坐起来,惊惶地反问。此时他的心神正在家乡,在他那些田产上飞翔;他仿佛看见黑簇簇的佃户的茅屋里冲出一股一股的怨气,——几千年被 ![]() “三折肱成良医!从什么地方吃的亏,还是到什么地方去翻本呀!” “哦——你还是讲的做公债。” “自然罗,难道你就灰心了不成?” “倒不是灰心,是胆寒。你想,人家是做就了圈套等我们去钻!” 冯云卿说着又叹一口气,几乎掉下眼泪来。但是何慎庵却忍不住要笑。他拿起身边的手杖,冲着冯云卿指了一下,又在空中画一个大圆圈,然后猛的倒转来在地板上戳得怪响,同时大声嚷道: “得!得!云卿!我看你是一个觔斗跌昏了去了!怎么你想不到呢?——正因为人家是做定了圈套,公债里赚钱是讲究在一个‘做’字,并不在乎碰运气,所以我们要翻本也就很有几分把握…” “慎庵——”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圈套是赵伯韬他们排布的,他们手脚长,在这上头,我们拚他们不过,可不是么?然而要是我们会钻狗 ![]() 何慎庵说到这里,非常得意,晃着脑袋,双手在大腿上猛拍一下,就站了起来,凑到冯云卿的面前,眯细了一双眼睛,正待说一句紧要话儿,却见冯云卿皱着眉头问道: “请教这个狗 ![]() ![]() “然而老赵是‘寡人有疾,寡人好 ![]() 何慎庵把嘴巴凑到冯云卿的耳朵边细声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冯云卿睁大了眼睛,望着何慎庵发怔。他的眉毛还是皱着,他那灰白的脸上泛出浅浅一道红晕;他疑惑何慎庵那话有八分是开玩笑,他想来自己的姨太太每夜非到天亮不回来这件事一定连何慎庵也知道了。可是他只得假装痴呆,懒洋洋地打算把话岔开: “啧,啧!好计策!不是十年宦海浮沉,磨老了的,就想不出来。慎翁,事成以后,可得让我沾点光呀!” “不是这么说。这件事,云翁,还得你这一方面出力!我只能帮你筹划筹划。” 何慎庵满脸正经地回答,嗓子低到几乎叫人听不明白。可是落在冯云卿的耳朵里,便和晴天的霹雳仿佛,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心头不知道是高兴呢,抑是生气,——再不然,就是害怕,总之,跳得异常猛!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瞪出了眼睛,看定了何慎庵那张笑嘻嘻的油光的圆脸。他又看见这圆脸儿蓦地摇了几摇,张开大嘴巴将一条焦黄的舌尖一吐,又缩了进去,悄悄地又说出一篇话来: “外边人称赞老赵对于此道之 ![]() ![]() “只要——只要什么?” 冯云卿慌忙问,立刻站了起来,听得很有兴味的神气也在他眉宇间 ![]() ![]() “只要一位又聪明又漂亮又靠得住的大小姐,像令爱那么样的。” 何慎庵不慌不忙地回答,微微笑着;他这话仍旧很低声,但一字一句非常清楚。 冯云卿喉间“呃”了一声,脸色倏又转为死白,不知不觉重复坐下,眼光瞅定了他朋友的那张胖脸。但是何慎庵神色不变,靠前一步,又悄悄地说: “就只有这条路好走了!你怕不成功么!不怕的!我写包票!——云卿,有那么样一位姑娘,福气就不小呀…” “慎庵!——” “而且这件事一办好,后来的文章多得很呢;无论是文做,武做,老式做法,新式做法,都由你挑选。放心,我这参谋,是靠得住的;——云卿,说老实话:用水磨工夫盘剥农民,我不如你;钻狗 ![]() 忽而格勒一笑,何慎庵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背卷着手,转身去看墙上挂的一张冯云卿合家 ![]() 只是冯云卿没有一毫声息。 何慎庵侧过脸去望着斜对面的大衣镜。这躲在壁角的镜子像一道门似的,冯云卿的迟疑不决的面孔在那里一晃一晃地窥探。俄而那狭长脸的下部近须处起了几道皱纹了,上部那一双细眼睛骨碌一转,似乎下了决心。何慎庵忍不住转过身去,恰好冯云卿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句来: “这话就对了,云卿!” 何慎庵赶快接着说,便坐在冯云卿的对面。但是冯云卿似笑非笑地扭一下嘴 ![]() “慎庵,还是说正经话罢。你说公债的涨跌全看前方的胜败,可不是?然而也不尽然。大户头的操纵也很关重要;他们扳得转!老赵——嗳,怎么能探得他的秘密呢?慎庵,你是足智多谋的!” 何慎庵不回答、眉毛一 ![]() “老兄,不要客气,你比我还差多少么?你斟酌着办罢! 回头再见。” 这里,冯云卿送到大门口,转身回来,站在那一丈见方的天井中对着几盆娇红的杜鹃和一缸金鱼出了一会神,忽然忍不住独自笑起来了。却是笑声方停,突又扑索索落下几点眼泪;他叠起两个指头向眼眶里一按,似乎不很相信掉的竟是眼泪。同时幻象在他润 ![]() 他攒紧了眉头,打算把眼前各项紧急的事务仔细筹划一下。然而作怪得很,脑子里滚来滚去只有三个东西:女儿漂亮,金钱可爱,老赵容易上钩。他忽然发狠,自己打了一个巴掌,咬着牙齿在心里骂道:“老乌 ![]() ![]() ![]() 然而他亦不能再往下胡思 ![]() ![]() ![]() ![]() ![]() 来客是李壮飞,有一撮最新式的牙刷须的中年男子,也是冯云卿在公债市场上结识的新 ![]() 冯云卿一面肃进这位新来的客人,一面仔细打量这位也是在公债里跌 ![]() ![]() ![]() 但是更使冯云卿吃惊的,是李壮飞一坐下来就发 ![]() ![]() “喂,老冯,今儿我也忍不住要说句迷信话:流年不利。打从今年元旦起,所谋辄左!三月里弄到手一个县长,到差不满一个月,地方上就闹共匪,把一份差使丢了;一个月工夫,随便你怎么下辣手刮地皮,总捞不回本钱来罢?好!这总算见过差使的面!前月,更不成话了!满花了一万八千元,是一个税局长了,据说是肥缺,上头文下来的条子,就有十多个;吓,我兴冲冲地赶去上任,刚刚只有两天,他妈的就开火了!敌军委了一个副官来。不是我滚得快,也许还有麻烦呢!老冯,你看,这个年头儿,做官还有什么味儿——” “可是你还没死心!科长,书记,你全都带在身边;你那旅馆里的包月房间简直就是县衙门!” 冯云卿勉强笑了一笑说。他是勉强笑,为的这李壮飞不但做县长时候办公事常常用“革命手段”就是朋友中间钱财上往来亦善于使用“革命手段”;所以名为“革命县长”冯云卿虽尚未蒙惠顾,却也久闻大名,现在听得他诉苦,就不免存下几分戒备之心了。 李壮飞接着也是一笑,又鬼鬼祟祟向四下里张望一下,这才低声说: “不说笑话,——那几位,都是‘带挡相帮’,我不能不拖着走。可是那开支实在累死人。今回公债里,我又赔了一注。——你猜猜,节前我还缺多少?” 果然是那话儿来了!冯云卿的心突地一跳,脸上变 ![]() “云卿,不要误会呀!我知道你这次失败得厉害。可是你也未必就此歇手罢?我得了一个翻本的法门,特地来和你商量,——这法门,要本钱长,才有灵验。” 但是冯云卿的脸色更加变得难看;所谓“翻本的法门”非但不能鼓动他,并且加浓了他那惶惑不安的程度。他翻白着眼睛,只管出神,半句话也没有。李壮飞冷笑一下,瞅着冯云卿的面孔,半晌后这才大声说: “亏你叫做‘笑面虎’,却经不起丝毫风 ![]() ![]() “可是这和我们做公债亏本什么相干呢?人家是——” 冯云卿忍不住反问了,夹着叹一口气,便把后半段话缩住。李壮飞早又抢着说: “嗨,嗨,你又来了!道理就在这里哪!市场上的筹码既然板定要陆续增加,市场的变化也就一天比一天厉害;只要政局上起点风 ![]() “想不到你是 ![]() ![]() “也不一定。我做税局长,就不 ![]() ![]() ![]() ![]() ![]() “壮飞,你看内地不能够再太平么?” 冯云卿吐去了那含在嘴里有好半天的一口浓痰,慌慌张张问。 “呵!你——老冯,还有这种享福的梦想!再过一两年,你的田契送给人家也没人领情罢!” 是冷冷的回答。冯云卿发急地望着李壮飞的 ![]() ![]() “那是政府太对不住我们有田产的人了!” “也不尽然。政府到底还发行了无量数的公债,给你一条生财之道!而且是一下子捞进十万廿万也不算希奇的生财大道!” 不知道是当真呢,还是故意,李壮飞依然冷静到十二分,笑嘻嘻地回答。冯云卿却已经伤心到几乎掉下眼泪来,然而从何慎庵来过后所勾起的疑难歧路,倒也得了个解决了:他,冯云卿,只好在公债上拚性命,拚一切了!他仰起脸来,声音抖抖索索地说: “破产了!还谈得上发横财么!不过,——壮飞,你的什么法门呢?到底还没讲出来呀!” 李壮飞尽 ![]() ![]() “云卿,你那些田地总该还可以抵押几文罢?乘早 ![]() 现在是冯云卿翻着眼睛不回答,只微微点一下头。 “你不要误会。那是我好意,给你上条陈。——至于做公债的办法,简单一句话,我和你合股打公司;该扒进,该放空,你都听我的调度;亏了本的时候,两个人公摊,赚了钱,你得另外分给我三成的花红。不过还有一层也要先讲明: ![]() ![]() “讲到现款,我更不如你。” 冯云卿赶快接上去说;一半是实情,一半也是听去觉得李壮飞的办法太离奇,心里便下了戒严令了。但是富于革命手段的李壮飞立刻冲破了云卿的警戒网: “嗨,嗨,你又来了!没有现钱,不好拿田地去抵押么?我认识某师长,他是贵同乡,怂恿他在家乡置办点产业,我自信倒有把握。你交给我就是了。便是你节前要用三千五千,只管对我说就是了,我替你设法,不要抵押品。——只是一层,后天 ![]() “据你说,应该怎样办呢?” “好!一古脑儿告诉你罢!此番公债涨风里吃 ![]() 李壮飞说完,就站了起来,一手摸着他的牙刷须,一手就拿起了他那顶巴拿马草帽。 此时楼上忽然来了吵骂的声音,两面都是女人,冯云卿一听就知道是女儿和姨太太。这一来,他的方寸完全 ![]() “领教,领教。种种拜托。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节前我还短三五千银子,你老兄说过可以帮忙,明天我到你旅馆里来面谈罢!” 李壮飞满口答应,又说定了约会的时间,便兴冲冲地走了。当下冯云卿怀着一颗怔忡不安定的心,转身踉踉跄跄跑上楼去,打算做照例的和事佬。他刚跑到自己卧房门前,就听得房里豁 ![]() ![]() 冯云卿看见女儿不在场,心里就宽了一半。显然是女儿对姨太太取了攻势后就自己退去——所谓“坚壁清野”因而姨太太只好拿小大姐六宝来 ![]() “嗳,你倒来了:恐怕你是走错了房间罢?你应该先去看看你的千金小姐。她吃亏了!” 姨太太别转了面孔,却斜过眼光来瞅着冯云卿这么波俏地说着。 冯云卿伛着 ![]() “吓!越来越不成话了。端惯了的东西也会跌翻么?还不快快再去拿一碗来,蹲在这里干什么?” “你不要指着张三骂李四呀!” 姨太太厉声说,突然回过脸来对着冯云卿,凶恶地瞪出了一双小眼睛。看见冯云卿软洋洋地陪笑,姨太太就又冷笑一声,接着说下去: “连这 ![]() “呃,呃;老九,犯不着那么生气。 ![]() 冯云卿一面说,一面就递眼色给姨太太背后的金妈;又振起精神哈哈一笑,这才躺到烟榻上拿起铁签子烧烟,心里却像 ![]() “真的。大小姐看相是个大人了,到底还是小孩子,嘴里没轻重。姨太太有精神,就教训她几句;犯不着气坏了自己。——嗳,还是梳一个横爱司么?” 金妈也在一旁凑趣解劝,同时用最敏捷的手法给姨太太梳起头来。姨太太也不作声。她的心转到白公馆的五姨太那里去了。这是她的小姊妹之一。而她之所以能够在冯云卿面前有威风,大半也是靠仗这位白府五姨太。冯云卿刚搬到上海来的时候,曾经接到过绑匪的吓诈信,是姨太太找着了白府五姨太这 ![]() ![]() 当下小大姐六宝已经收拾好地毯上的碎碗片和粥粒,重新送进一碗不冷不热的燕窝粥来。金妈工作完毕,就到后厢房去整理姨太太的衣服。冯云卿已经装好了一筒烟,把烟 ![]() ![]() ![]() 然而—— 在这里,冯云卿的思想被姨太太的声音打断。姨太太啜着燕窝粥,用银汤匙敲着碗边说道: “大后天就是端 ![]() “啊——什么?” 冯云卿慌慌张张抬起头来问,一条口涎从他的嘴角边直淌下去,沾在衣襟上了。 “什么呀?啐!节上送礼哪!人家的弟兄们打过招呼,难道是替你白当差!” “哦,哦,——这个——时时刻刻在我心上呢,可是,老九,你知道我做公债亏得一塌糊涂,差不多两手空空了,还短五六千。正要和你商量,看有没有门路——” “喔——要我去借钱么?一万罗,八千呢?拿什么做押头? 乡下那些田地,人家不见得肯收罢!” “就是为此,所以要请教你哟。有一个姓李的朋友答应是答应了,就恐怕靠不住;只有三两天的工夫了,误了事那就糟糕,可不是?” 姨太太等候冯云卿说完了,这才端起那碗燕窝粥来一口气喝了下去,扭着颈脖轻声一笑,却没有回答。丈夫做公债亏了本,她是知道的,然而就窘到那样,她可有点不大相信。要她经手借钱么?她没有什么不愿意。为的既然经过她的手,她就可以扣下一部分来作为自己过端 ![]() 她拈起一 ![]() “几千的数目,没有押头,自然也可以借到;就找白公馆的五阿姊,难道她不给我这一点面子。不过拿点押头出去给人家看,也是我们的面子。是么?——田契不中用。我记得元丰钱庄上还有一万银子的存折呢…” “啊——那个,那个,不能动!” 冯云卿陡的跳起来说,几乎带翻了烟盘里的烟灯。 姨太太扁起嘴 ![]() ![]() ![]() “元丰庄上那一笔存款是不能动的。嗳,老九,那是阿眉的。当初她的娘断七以后,由阿眉的舅父姑父出面讲定,提这一万块钱来存在庄上,永远不能动用本息,要到阿眉出嫁的时候,一古脑儿给她作垫箱钱呢!” 冯云卿皱了眉头气 ![]() ![]() ![]() ![]() 幸而姨太太似乎并没理会,把烟 ![]() ![]() ![]() “嗳,就一心想做老丈人;办喜事,垫箱钱,什么都办好在那里,就等女儿女婿来磕头。我是没有那种福气,你自己想起来倒好像有——啐,你这梦几时做醒?” “哦?——” “哎,你是当真不知道呢,还是在我面前装假呢?” 姨太太忽然格格地笑着说,显然是很高兴而不是生气。 “我就不懂——” “是呀,我也不懂为什么好好的千金小姐不要堂而皇之出嫁,还不要一万多银子的垫箱钱——” “老九!——” 冯云卿发急地叫起来了。到底他听出话头不对而且姨太太很有幸灾乐祸之意,但是两筒烟到肚后的姨太太精神更好,话来得真快,简直没有冯云卿开口的余地。 “喊我干么?我老九是不识字的,不懂新法子。你女儿是读书的,会洋文,新式人;她有她的派头:看中了一个男人,拔起脚来一溜!新式女儿孝顺爹娘就是这么的:出嫁不要费爹娘一点心!” 姨太太说着就放下了烟 ![]() “当真?” 冯云卿勉强挣扎出两个字来,脸色全变了,稀松的几茎胡子又在发抖,眼白也转黄了,呆呆地看定了他的老九,似乎疑惑,又似乎惊怖。有这样的意思紧叩着他的神经:自由? 自由就一定得逃走?但是姨太太却继续来了怕人的回答: “当真么!噢,是我造谣!你自己等着瞧罢!一个下 ![]() ![]() 好像犯人被判决了罪状,冯云卿到此时觉得无可躲闪了;喉头咕的一声,眼睛就往上 ![]() 此时有一只柔软的手掌,在他心窝上轻轻抚 ![]() “啧,啧,犯不着那么生气呀!倒是我不该对你说了!” 冯云卿摇一下头,带便又捏住了那只在自己 ![]() “家门不幸,真是防不胜防!——想不到。可是,阿眉从没在外边过夜,每晚上至迟十一二点钟也就回家了,白天又是到学校,——她,她,——就不懂她是什么时候上了人家的当?——” 话是在尾梢处转了调子,显着不能轻信的意味。姨太太的脸色可就变了,突然 ![]() ![]() “呸!你这死乌 ![]() 冯云卿白瞪着眼睛不作声。又酸又辣的一股味儿从他 ![]() “自然是轧姘头罗!白家五姨太和我是连裆。你自己去问罢!” 这样说着,姨太太连声冷笑,身子一歪,就躺在烟榻上自己烧烟泡。“白家五姨太!——”这句话灌进冯云卿的耳朵比雷还响些!这好比是套在冯云卿头上的一 ![]() 幸而姨太太急于要赴约,当下也就适可而止。冯云卿四面张罗着,直到姨太太换好了衣服,坐上了打电话雇来的汽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后,这才有时间再来推敲关于女儿的事情。他在房里踱了几步,脸色是苍白,嘴角是簌簌地抖;然而此时他的心情已经不是单纯的怨恨女儿败坏了“门风”而是带几分抱怨着女儿不善于利用她千金之体。这样的辩解在他脑膜上来回了几次:“既然她自己下 ![]() ![]() 着牙关自言自语说: “要是她当真不依,那真是不孝的女儿,不孝的女儿!” 他慌慌张张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子,看看那座电钟,正指着六点十分。一天算是过去了!他感觉到再不能延挨光 ![]() 冯眉卿正在自己房里写一封信,打算告诉她的朋友为什么她不能践约痛痛快快游玩一番。她不好意思说因为父亲不给钱,但适当的借口却又想不出来;她先用中文写,刚写了一半,自己看看也觉得不很通顺,便撕掉了,改用英文写。然而最可恶的是她现在要用的辞句,先生都没教过,英文读本上也找不到;她写了半行就搁浅了,用左手支着头,苦思了一会,然后又换着右手来支头,派克自来水笔夹在白 ![]() 料不到是父亲,冯眉卿轻喊一声“啊唷”就连头带臂都伏在书桌上,遮住了那张涂得不像样的信笺,格格地笑着。冯云卿也不说话,闪起他的细眼睛在房间里搜索似的瞥一下。没有什么特别惹注意的东西。琴书,手帕,香水瓶,小粉扑,胭脂管,散散落落点缀了满房间。终于他站在眉卿面前,忖量着怎样开始第一句。 眉卿也抬起头来,已经不笑了,水汪汪的一双眼睛望着她父亲的脸。似乎这眼光含有怨意,冯云卿不便正面接受,便将脑袋略向右偏,却正对着眉卿那半扭转的上身所特别显现得隆起的Rx房了。一种怪异的感想,便在冯云卿意识上扩展开来;他好像已经实地查明了这女儿已是妇人身,他同时便感得女儿这种“不告而有所与”的自由行动很损害了他的父权,他的气往上冲了,于是开口第一句便意外地严厉: “阿眉!你——你也不小了!——” 在这里,女儿娇憨地一声笑,又使得冯云卿不好意思再板起脸,他顿了一顿,口气就转为和缓: “你今年十七岁了,阿眉!上海场面坏人极多,轧朋友总得小心,不要让人家骗了你——” “骗了我?嗳,——我受过谁的骗哟?” 眉卿站了起来反问,她的长眉毛稍稍皱一下,但她颊上的嫣红也淡褪了几分。冯云卿勉强一笑,口气再让步些,并且立即把说话的内容也加以修改: “呃——骗你的钱呀!你想想看,一个月你要花多少钱?可不是一百五六十么?你一个人万万花不了那么多!一定有人帮同你在那里花,是不是?——” “爸爸是要查我的账么?好!我背给你听。” “不用背。哎,有几句正经话要同你说呢。这次 ![]() 冯云卿忽然顿住了,接连着几个“哎”却拖不出下文;他的 ![]() ![]() ![]() ![]() “噢——爸爸,你说的是赵伯韬哟!” “呵——你!” 冯云卿惊喊起来,一切杂乱的感想立刻逃散,只剩下一种情绪:惊奇而又暗喜。一句问话,似箭在弦,直冲到眉卿的脸上了,那声音且有点儿颤抖: “你认识他么?怎样认识他的?” “我的一个朋友——女朋友,认识这姓赵的。” “嗳,姓赵的,赵伯韬?就是公债大王赵伯韬,有名的大户多头?威风凛凛的大个子?——” “就是啦。不会错的!” 眉卿不耐烦似的用拗声回答,拿起手帕来在嘴 ![]() “哦,你的女朋友?阿眉,你的女朋友比你年纪大呢,还是小些?” “恐怕是大这么三四岁。” “那就是二十一二了。哪里人?出嫁了没有?” “嗳——出嫁过。去年死了丈夫。” “那是寡妇了。奇怪!慢着,阿眉,是怎样一个人品?我们家里来过没有?” “爸爸!——你打听这些有什么用呢?” “呃,我有用的;阿眉,我有用的。你说明白了,回头我告诉你是什么用处。快说:来过没有!” 眉卿却不马上回答;她坐了下去,笑嘻嘻对着她父亲看,小手指在绞弄她的手帕,她忽然吃吃地 ![]() “来是没有来过,可是,爸爸,你一定看见过她,也许还认识她呢!” “哦——” “她常到 ![]() ![]() ![]() ![]() ![]() ![]() “喔,喔,陆匡时!今天老李说的如何如何的陆匡时!” 冯云卿蓦地叫起来,样子很兴奋。他不住地点着头,似乎幸而弄明白了一个疑难的问题。一会儿后,他转脸仔细看着女儿,似乎把想像中的刘玉英和眼前的他的女儿比较妍媸。 末后,他松一口气,惴惴然问道: “可是她和赵伯韬带点儿亲?嗳,我是说你那个女朋友,姓刘的。” 冯眉卿不回答,只怪样地笑了一声,斜扭着身子把长发蓬松的脑袋晃了几晃,眼睛看着地下。然后忽又扑嗤一笑,抬起眼来看着她父亲说道: “管她有亲没亲呢!反正是——嗳,爸爸,你打听得那么仔细!” 冯云卿也笑了,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并且在他看过去以为女儿也是 ![]() “阿眉,我仔细打听是有道理的。那个赵伯韬,做起公债来就同有鬼帮忙似的,回回得手。这一次他捞进的,就有百几十万!这一次前方打败仗,做空头的人总是看低,谁知道忽然反转来,还是多头占便宜。阿眉,你爸爸一天工夫里就变做穷光蛋了!——可是你不用着急,还可以翻本的。不过有一层,我在暗里,人家在亮里,照这样干下去,万万不行。只有一个法子,探得了赵伯韬的秘密!这个姓赵的虽则精明,女人面上却非常专心,女人的小指头儿就可以挖出他肚子里的心事!阿眉,你——你的女朋友和老赵要好,可不是么?这就是天赐其便,让我翻本。我现在把重担子交给你了。你又聪明,又漂亮,——哎,你自然明白,不用我多说。” 冯云卿重重地松一口气,嘻开了嘴,望着女儿干笑。但忽然他的心里又浮起了几乎不能自信的矛盾:一方面是惟恐女儿摇头,一方面却又怕看见女儿点头答应。可是眉卿的神色却自然得很,微微一笑,毫不为难地就点了一下头。她稍稍有点误解了父亲的意思,她以为父亲是要利用刘玉英来探取老赵的秘密。 看见女儿已经点头了,冯云卿心就一跳,然而这一跳后,他浑身就异常轻松。他微微喟一声。大事既已决定!现在是无可改悔,不得不然的情势终于叫他走上了不得不然的路。 “万一刘玉英倒不愿意呢?” 蓦地眉卿提出了这样的疑问。这话是轻声说的,并且她的脸上又飞起一道红晕,她的眼光低垂,她扭转 ![]() “傻孩子!这也要问呀!要你自己看风驶篷!再者,她是你的好朋友,你总该知道她的醋劲儿如何?看是不瞒她的好,就不用瞒她;不然的话,你做手脚的时候还是避过她的眼睛妥当些——” “喔唷!” 眉卿低喊一声,就靠在椅子背上,两手捧住了脸,格格地笑个不住。这当儿,冯云卿也就 ![]() 他刚到了楼下厢房,还没坐定,女儿也就来了;拿着蛇纹皮的化妆皮包,是立刻要出门的样子。 “爸爸,钱呢?出去找朋友,不带钱是不行的。” 眉卿站在厢房门边说,好像不耐烦似的频频用高跟鞋的后跟敲着门槛。 略一迟疑以后,冯云卿就给了一百块。他觉得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但陪着女儿直到大门外,看她翩然跳上了人力车,终于不曾说出口。他怔怔地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难受。待到他回身要进去的时候,猛看见大门旁的白粉墙上有木炭画的一个极拙劣的乌 ![]() ![]() ![]() ![]() ![]() ——这,如今,老婆和女儿全都拿出去让人家共了!实行公 ![]() 从哪里说起! wWW.iGe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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