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小说网提供桑那高地的太阳免费阅读全文
哀歌小说网
哀歌小说网 总裁小说 同人小说 推理小说 重生小说 网游小说 军事小说 经典名著 短篇文学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都市小说
小说阅读榜 穿越小说 科幻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灵异小说 乡村小说 玄幻小说 耽美小说 历史小说 仙侠小说 竞技小说 综合其它
全本的小说 妙手神织 魔刀丽影 魔鬼老师 女神诡计 舂染绣塌 离婚女人 母亲淑媛 奶孙乱情 梦慾无间 若凄清美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哀歌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桑那高地的太阳  作者:陆天明 书号:44483  时间:2017/12/1  字数:8667 
上一章   ‮章五第‬    下一章 ( → )
我必须生活在他们中间。但他们真的需要我吗?

  现在,谢平终于体会到场部晴明的白天,是多么寂静了。天蓝得像纹丝儿不动的湖面。秃溜溜的白杨树枝上结满了茸茸的树挂,显见得那般粉妆玉琢。到中午时分,路面开化,成了一摊稠黏的烂泥,连白脖子乌鸦都不敢往下落。人也只好贴着墙,拣阴冷硬实处下脚。吃罢午饭,停了广播,四周围又好像再度沉到湖底里去了似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尔后,就只能看到运空罐的牛车从窗前缓缓走过。尔后,才有从屠宰场回来的车。车厢板里滴着血水。还有拉草的牛车。它们一步

  三摇地在泥坑里挣扎。晃的车厢撞击在轴上,发出令人心惊跳的呕当声和吱嘎声。那高高堆起的草垛,好像每时每刻都会崩散,却奇迹般地团结住了自身。车把式们还躺在那晃动的草垛上头,从光板子老山羊皮大衣里边,懒散地伸出稀脏的脚和带着红布条缨络的鞭梢,眯盹着,享受那暖洋洋的太阳的抚爱。

  傍晚响,谢平去打饭。走过机关篮球场,他看见渭贞嫂和建国了。他们起先待在球场边,等着谁,见有人,出溜一下,躲闪进被暮色笼罩得分外幽暗的林带里。林带外头,停着一辆拖车。没熄火,突突地发动着,还亮着车灯。谢平认得,是试验站的车。他料定,渭贞嫂和建国是来探望赵队长的,便追过去,喊了声:“渭贞嫂!”没人应。追出林带,见渭贞嫂和建国慌里慌张紧着往拖车上爬。他又叫了声:“我是谢平。”渭贞嫂手一软,脚踩了个空,从车厢板上掉了下来。建国原本就不想躲。这时,跳下地,先搀起娘,回头叫声:“小谢叔叔”想朝这边跑来,但被渭贞嫂一把拖住。渭贞嫂都没顾得上去腿面上蹭肿了的地方,拢拢散的鬓发,只是搂定了建国,缩回到车厢板投下的阴影里,直到谢平走到跟前了,一才抬起头,红着眼圈,看着谢平,说了声:“是…你…”她显得那样的恭敬谦卑,又显得那样的陌生。谢平心里好一阵难过。

  “来看赵队长?”谢平问。

  “不是!”她触电似的答道。

  “还没吃饭吧。看巧,场部大食堂刚开饭…”谢平说道。

  “不用不用…”她紧张地摆摆手。

  这时,机车上的两个驾驶员不知从哪达子弄来一块两米来长的松木寸板,抬着,往拖斗里一撂,过来招呼渭贞娘俩上车。她不再说什么,赶紧先把儿子推上车。尔后,车就开走了。

  林带里暗得厉害,远远近近亮起许多灯。谢平看着拖车开远,回头向黑暗深处走去。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招待所小食堂跟前。他索再往前走。后边有块开阔地。开阔地上有个隆起的小高包。其实,那是场部大菜窖的顶盖。那大莱窖里住部队,睡一个连不愁。大菜窖的西头,有个大坑。一半,棚了些树干、树枝、苇箔、干草;另一半着天。天的那一半里,背处积着稀脏的雪。撂着两条用整段圆木挖成的猪食槽。棚上顶盖的那一半里,黑乎乎地躺着几头架子猪,在哼哼卿卿。猪圈和菜窖后身是一条稀稀拉拉的沙枣林带。沙枣林带后身,才是那大空场子。空场西边是场部警卫班和托儿所的窑式平房。空场后头东南角,那铁皮烟筒里冒火星子的,是马号。场。再往后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老碱包。碱包的中间,有几小间成品字形向里一起对着门脸的小屋,四处有些歪歪倒倒的锈铁丝网象征地围起,那便是场看守所。

  此时,大菜窖顶上站着两个穿皮大衣的看守,倒背起,侧身对着呼呼刮来的西北风,把手在皮大衣口袋里,斜起眼,看着蹲在小食堂后墙前吃饭的人犯。风把他俩的皮帽护耳吹得忽闪忽闪。吹青了的脸面麻辣麻辣。

  “报告。”一个人犯吃完了。揭起一碗雪,擦过碗,又把筷子夹在胳肢窝里使劲捋过,便毕恭毕敬地.上前两步,独自在风里站着了。这家伙原先是下九里分场的一个教员,糟践女学生娃子。还戴着副黄框子老式眼镜,风一吹,筛糠似的颤。但为了讨好看守,这混蛋竭力用垂下来的双手贴紧腿杆子,似乎这一来便能叫自己站稳当了,尽符监规。接着站起第二个。打着嗝,支起大衣领,点烟。他叫李裕。鸦八块分场二队的司务长。1956年带支边青年来羊马河前,在河南地方上认真当过两年乡长。那时还年轻,能干。按说,他这一号的,来羊马河恁些年了,再不济事,也不能只当个司务长啊。当年由他带来的那一拨里,能力上远不如他的,也有当副队长的了。但他啃筋儿就啃在过于能干,过于聪明,过于不肯安生上。瞎倒腾。私种紫皮蒜和黄烟,拿到老乡公社集市上去卖。据说还倒卖皮靴、小刀。旧瓷器和耳坠。项链之类的小玩意儿。还带着别人这么干。他是全场“社教”的重点对象。双开(开除籍、开除干部队伍)是板上钉钉的了。现在就等着师社教总团讨论,不交给政法部门处理。第三个站起的,赶马车翻车砸死马。第四个还是个中学生。据说偷了学校食堂存放饭票的木匣子,拿饭票跟人换纸烟。四个人里,只有那个糟践自己学生的教师上着手铐。看守最恨这一号的。上罢铐子,还得紧他一圈。最后站起的,便是赵队长。

  吃罢饭,他很久都没往起站。小食堂的人来收菜盆和馍筐,跟他打招呼:“吃完了!”他还笑着跟人家点了点头,然后照旧蹲那儿,脊背抵住土墙,卷了烟。看守也不催他。那四个也不看他,木人似的,只管自己戳在风里。待烟烧着了,他才站起来归队。那学生贪馋地看着他嘴上一明一灭的烟头。他还真让他了两口,过了过瘾。然后,毫不客气地从那学生嘴上把烟又夺了过去,一点不怕烫地就用自己硬的指头把烟头捻灭了。红亮的烟粒便随风飘散。谢平给他的那副黄军布里的连袖皮手套,挂在他壮实而略有些佝楼的身板两旁,跟风一道晃。他好像没看见谢平。或者,装作没看见。只待走到礼堂门口,再往前走,就再见不着了。这时,他突然站下,回过头来划火柴,点烟。火光映红他于黑的脸面时,谢平看见他眼珠子忽地挤到这边眼角,很亮地闪了一下。等那人犯的小队伍完全消失在礼堂山墙那厢,其中一位看守远远地催他了,他又着意地朝谢平张了一眼,戴上手套,毫不动声地跟上了小队伍。

  后来的两个星期,过得很平静。陈助理员的老婆常找谢平相帮去场取蛋(扛上个纸板箱,先到加工厂锯木车间去装锯末),到畜牧队去拿酸疙瘩,相帮她家泥煤堆、翻莱窖、掏火墙、栽晾衣服桩子…

  有一天,谢平正替陈助理员汇总各连队来的费。陈助理员兴高采烈走进来,从他那个用了多年的黑人造革拎包里,得意扬扬地取、出一对破马蹄铁。磨得极薄,锃亮,钉齿秃圆秃圆。贴着掌子面的那边,锈老厚,往起一提溜,直往下掉红皮屑。真是撂路边也没人瞧的烂脏玩意儿。陈助理员却跟托着个碰不得、摸不起的宝,赶紧让谢平从文件柜里替他个崭新的牛皮纸大信套,先一口气,把信套吹鼓了,连手一起探进,小心翼翼把那两片蹄铁安到袋底,好像它是什么在册的出土文物似的,叫谢平立马送政委家,政委爱人,并用笔字在信皮套上工工整整写上:“面袁枚园校长亲启”

  这怎么了?左宗棠西征时下那匹追风马使过的掌铁?恁金贵?!我在汇总费哩!谢平心里嘀咕。把算盘珠拨得山响,说:“待会儿吧。或者,干脆,老陈,你自己跑一趟吧。”这些日子,谢平已经发现这位陈助理员有这毛病。爱支派人。连那位白老哈屋的烤火煤,也得让谢平去扛(机关里一星期分一回烤火煤),还得给她妈的码齐了,还得把煤屑扫净。但谢平觉得这些还能忍。今天要是政委的爱人犯病要送卫生队抢救,掀了板去抬,谢平也没意见。可这算个鸟玩意儿?破铁掌比费还要紧?

  谢平的态度恁生硬,陈助理员吃惊。但想到几十个单位的费汇总错了也不好办。他便说:“那好吧。总数打出来之后,再麻烦你跑一趟。我找张股长说件事。”

  十几分钟后,他转回来,见那包东西还撂在窗台上哩。这阵子,太阳爬到林带上头,从玻璃窗上融下的冰水,淌恁大一摊,把牛皮纸信套的一个角儿润透。他救火似的抱起信套,大声惊问:‘你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的?!“

  “这包东西不是你自己放窗台上的吗?”谢平反问。让陈助理员几搅几不搅,费总数打三遍都对不上。还有两三个单位没,还得催。有个完没有?!

  “刚才窗台上哪有水?”

  “这么说,是我往上浇的?”

  “我让你看着哩!”

  “那纸包里装的是糖稀?恁怕水?”谢平觉得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不想替我于。开口。撂那儿故意不管,跟我要什么心眼呢?”陈助理员抱着那纸袋的手都发颤了。他真上火了。

  谢平哭笑都不是,便“砰”地把算盘一推,喊道:“你要是觉得送他娘的破铁片儿,比收费还要紧,我这就给你跑腿去!”

  等他从政委家回来,桌上的钱、算盘和表格都不见了。一惊。忙跑到组织股办公室,找陈助理员。他在看报。

  “钱你收了?”谢平问。

  “我不收谁收?”陈助理员答道。

  “还有两个连队没催上来呢。”

  “不麻烦你了。”陈助理员翻过报纸,继续看另一版。

  “袁副校长说,谢谢你。”

  “她来过电话了。”他又把报纸翻过去,继续看曾经看过的那一版。

  谢平看见陈助理员脸虎起,铁板一块,心里怅怅然,饶不是滋味,但觉得自己该做的都做了,没什么对不住他的,便一转身退了出来。

  有一天,吃过晚饭,他站在机关大门口,呆呆地看落。老宁过来把他叫到宣教股屋里问他:“咋搞的?你跟那个姓陈的家伙关系弄恁紧张?”

  谢平心里烦,不想跟别人谈这档事。他叹了口气之后,只是反问老宁:“你知道政委的老婆要那些破马蹄铁干吗使?”

  “袁副校长有那癖好,专门收集那玩意儿。家里专门有一个房间,挂那玩意儿。养病嘛…”老宁淡淡一笑,无意多谈这破铁片。从底下拖出一个熏得乎黑的钢锅,揭开盖,对谢平说:“吃点。”锅里有十几个煮了的土豆和鸡蛋。鸡蛋可不好觅。在连里,坐月子,指导员的批条,才给百十个。病号饭里卧两个水波蛋,也都得有指导员批条。老宁这小子路广。别看他大学生,跟马号、场、屠宰场的几个老汉走得都紧。他那“黑锅”里常有这些别人捞不上吃的东西。自然不是靠批条得来的。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天底下哪有绝人之路?谢平拿了个凉土豆。

  ‘有高蛋白不吃,嚼呼那淀粉?傻小子。你这么活着可不行。“老宁笑道,”我那厢还有呢。“他掀开头前一个广口缸上的草茬垫盖。里厢果然圆鼓咚咚还有多半缸白壳蛋。他屋里什么家伙都有。锣鼓家什。破乐器。万能电表。电烙铁。收音机空壳。装胶卷的暗箱。放大机。成套的炊具。成排的报架。就是没有书。他的铺也搭在火墙背后,搭得很高。老宁那矮个儿坐在上边,脚够不着地。至于底下堆着的东西,就更杂了。有两只板箱里究竟还收着些啥,怕没人闹X得清。

  过会子,生产股的老严走了进来。“哎呀,乖乖隆低咚…”他跺跺脚,拍打拍打肩膀头。原来外边又下开雪了。还密。从老严进来之后不久,谢平就觉出,今天他俩相约好了来专找他说事的。

  老严解下围巾,先去烤了冰凉的手,紧着就蝗虫似的去锅里抓挠。路,也果然不同凡响:有高蛋白绝不吃淀粉。他还能找出个小碟儿,倒些黑稠黑稠的酱油在里头,捏着光皮鸡蛋,蘸来吃。不说话。先一气吃了五六个,才,端起老宁的茶杯,连连呷了几口,过了过嘴,才落座在高脚方板凳上,嚼着剩余在牙花里的“蛋黄素”问老宁:“你跟小谢谈了?”

  老宁扔一棵“恒大”烟给老严,答道:“等你呢。”

  ‘臊!我算老几户老严笑,顺便还瞟了一眼谢平。

  “今天我老大,你老二。”老宁在高铺上晃着两条短腿笑道。

  “你才‘老二’!”老严点着烟,坐在小马扎上,顺势朝两头沉办公桌上一靠,笑道。在农场里“老二”是个脏词儿,指男人的那玩意儿。

  “说吧,少客气!了我半打鸡蛋,够你十天营养的了,还不痛快些!”两人打着哈哈,调剂着开场白里难免要有的尴尬气氛。谢平听来,心里却格外难过。他明白好心的他俩今天要跟他说啥。最近机关里对他来场部没几天就跟中心助理员闹了,颇多微词。对这,他又能说个啥呢?

  “他叫我干什么,我基本都于了。包括他老婆叫我干的事…”谢平内;动的委屈使他脸顿时烧热问涨。

  “基本。在这儿,只做到‘基本’,是不行的。小老弟!”老宁坐起来,用力拍了拍他那条绝不比谢平上那条干净多少的单。

  “你要想在机关待下去,就得先过这一关。要做到十分听话。别再老于那种出格的事。自己了光腚让人去接。干吗呀?”老严说。他那深陷在鹰钩鼻子两侧的眼窝,虎虎生光。

  “我怎么出格了?”谢平忿忿不解。

  “政法股派人去抓赵长泰,你干了什么?你‘仗义’,乖乖隆底步,还给了他一副手套。有这桩事吗?”老严问。

  过了一会儿,老严又追问道:“前些天,你到小食堂后边去看过赵长泰了?”

  “我无意的…”谢平咽了口唾沫辩解道。

  “谢平啊,你不小了,十九了,还在组织。你该让自己时刻处在‘有意’之中进行自己生理和心理上的新陈代谢了…”老严细长的脖子得很直,嘴抿得很紧,

  “什么叫‘无意’?我们是动机效果统一论者!”

  “去找赵长泰把手套要回来。赶紧。”老宁一边说,一边又躺了下去。

  ‘你明白我们的意思吗?“老严追问道。

  谢平看看老严,看看老宁,觉得刚才吃下去的那个冷鸡蛋梗在口里了,便噎了一下。

  齐景芳在招待所西小院的空房问里等着他。雪已经下得很大。密密沉沉。无声无息。

  “出吗事儿?吊丧起脸?”她没等他敲门,就忙跑来开开门,吃惊地问。

  “没事儿。”他摘下皮帽。

  “瞧你的样儿。还没事。”她把一盆明火端到他跟前。屋里没住客人。生炉子,目标太大。谢平每天晚上来上课,她就给他准备一盆明火。

  谢平在火盆边坐下,弯起,把胳膊肘支撑在腿面上,伸出两只手向着火盆。肩头上的雪化了。棉袄便了几摊。脚底的雪化了,稀脏的水淌到地板上。齐景芳赶紧拿来个脚垫,叫他垫住。他却只看着盆里的炭火出神。齐景芳推推他。他这才看见齐景芳拿着棕垫,单腿跪在他脚边哩。他忙站起,给她让个位置。齐景芳叫道:“老天,别动了!你再动窝,就把我地板全踩脏了…”可那朱漆地板上已经踩下不少漉漉、泥稀稀的鞋脚印了。

  “对不起…”他赶紧掉棉胶鞋,去拿墩布,却被齐景芳夺去。

  “别给我恶心人了!”她把棕垫往那头干净地面上一撂,让他站上面,别冻着脚。尔后,用墩布擦净鞋脚印;待干了会子,又用油墩布光了光,并扔给谢平一双绒布衬里的棉拖鞋,笑嗔:“越帮越忙!你啊!”谢平没即刻去穿那棉拖鞋。他不感觉脚冻,也忘了袜跟上的破会叫他在齐景芳面前造成窘困。那棉拖鞋落地的一声“啪”起他心头一团热。刚才在老宁屋里积起的许多委屈和不明白,也在这一声中,得以慢慢软化、消融。这段日子,他已经越来越想往这西J。院跑了。齐景芳的勤快,以及从她举手投足、言谈笑靥的种种细微末节里,不由自主地出的温存体贴,包括她的任,都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新奇和感动。他甚至为自己渐摆不了这种新奇和感动。渐向往这种新奇和感动而惶惑。每天,他都尽量推迟动身到西小院来的时间,但越走近西小院,他却总要越走越快。而齐景芳也往往不等他敲门,就出来开开了门。许多人都只知道谢平干事火爆,但很少人知道他内心的这种感和多疑,不知道他常常为没有勇气摆那种过分的自我约束而难过。他这种内心的脆弱,养成自初中阶段。那时,因为家里住房太窄小,他只得住在叔叔家里。叔叔在国棉厂当工会副主席。新婚。搞到一大一小两间房。其中一间亭子间本满可以暂借给侄子住一住。叔叔担心“请客容易,送客难”就没让他使用那个亭子间,而是在三楼的楼道里,支靠楼梯扶手,搭了个铺给他。三楼是厂技校的女生宿舍。那些女生们虽然比谢平大得多,但门外住了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总不方便。只是碍着厂工会副主席的面子,不好说,将就着就是了。自己的困境,谢平是明白的。他既不能到爸爸妈妈面前去叫苦,增加他们心理上的痛苦和负担,也不能在叔叔面前有所表示,而惹得他讨厌;还要处处谨慎,不要给门里厢的大姐姐们增加不便。放学后,他宁愿一个人待在学校里,

  一直待到天黑,待到要关校门了,估计那些大姐姐们把要办的事都办妥了,才回到那楼梯间的高铺上去。到夏天,短衣短洗呀涮的,就更不方便。他常常钻到体育室,蜷缩到体垫子上过夜,而不再回三楼楼梯间去。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生肺结核,不得不退学。当时他是那样地留恋母校,留恋那厚厚的体垫子和校园路灯下的宁静…

  …齐景芳搬出个大盆,里面泡着一条被面,一条被里,一条单。谢平仔细

  一看,全是自己的。脸火烧火燎了。“你…什么时候去偷来的?”谢平头发里直冒热汗,惊问。恁脏的东西他自己都没决心洗。

  “谁偷什么了?”她装糊涂。

  “你让我今天盖什么?”他不敢朝那盆黑水张一眼。盆里岂止是黑,什么颜色都占了。

  她“噗味”一声笑了:“盖棉胎呗。”

  “那我就盖你的。”

  “瞎说八道。”她脸一红。

  “你有两盖被…”

  “三也不行!”

  “棉胎一蹬就穿。你知道吗?!”谢平做出副要去她屋里抱被子的样子。他当然只是吓唬吓唬她。没想到,齐景芳真急了,跳起来叫道:“谢平,你别胡来!男人不能用女人被子的。你怎么连这一点道理都不懂?要生孩子的!”

  “什么什么?”谢平大愣了。他还头一回听说这种“理论‘。

  齐景芳满手肥皂沫,紧贴住门板,护住暗锁的拧手,脸涨得跟煮的龙虾那般,咬住嘴,看定谢平。那狠劲儿,是要咬人呢!

  齐景芳动身到农场来之前,她大姐特地找了个时间,候她大姐夫不在家,跟她叮嘱了许多作为一个姑娘出门在外必须注意的事项。这些话过去不可能跟她说。她也从来没听人跟自己说过。比如:不能让男人随便接近自己。不能坐男人坐过的热板凳。不能叫他们碰自己的xx子,不能让他们睡在自己的被窝里…诸如此类,都会使一个姑娘生孩子。姐姐警告她。她臊得连脸都端不起来,心跳得那么厉害。哪还敢再细细盘问。她相信,在自己一辈子远离大姐的前夕,大姐说的,总是真心话。是真为自己好。绝对不会错的。聪明的她,引申开去,自然的,连被子也不能让男人使的了。

  谢平发了一会儿愣,突然大笑起来:“好一个中学生…你们县中没开过生理卫生课!”

  “这跟生理卫生课有什么关系?”她被他笑糊涂了。

  谢平擦着眼泪问:“你先说吧,你们到底学过生理卫生没有?”

  “我们女生不听那课。能请假就请假,不准假,也低着头干别的…生理卫生课老师讲那些,最不要脸了…”

  “那是科学!生理卫生课是讲…”

  “不听不听!”齐景芳跺着脚,捂起耳朵,背过身去,嚷嚷。

  过后,两人反倒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都低下头去翻复习提纲。课讲到一半,她们服务班的一个丫头来敲窗户。齐景芳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匆匆收起提纲说:

  “今天就讲到这儿吧。来客人了。”从她的神情里,谢平觉得这客人非同寻常。她显得有些慌张,同时也有些兴奋。

  “什么客人?”谢平问。

  “林场的。他每次来都要住这个套间。惯了。咱们快收拾。”

  谢平今天跟陈助理员之间闹了那点不愉快,这时实在不愿意回到自己那又空又大的黑屋去,独自待着。但既然是林场的客人,他不好再耽搁齐景芳了。林场的人是农场的人最惹不起的。木头。要命的木头啊。

  一会儿,又来了服务班的两个小丫头跟齐景芳一起收抬房间。谢平也想帮忙。齐景芳从壁橱里抱出一条早准备在那达的公家的八斤棉被给谢平,说道:“越帮越忙。走你的吧。”

  两个小丫头今天也不开他玩笑,叫他“姐夫”了,忙得只有工夫抿着嘴暗自偷笑。

  谢平没要那被子。他觉得自己突然被冷落了,不是滋味。走的时候,从大盆里捞起自己的被单、被面,准备带走。齐景芳正忙着在给漆器烟具里装烟,直起诧异地问:“你这是干吗?”

  “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得伺候大人物…”谢平这么说。

  “你自己洗。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来跟我抢手夺脚!”她不由分说,夺下单,把大盆推回到小储藏间“咋”地一声,上了锁,把那棉被重重地往谢平怀里一顿,说道:“没人告你占用公物的,放心使吧。”但谢平还是没要。他自己也不知道,忽然就那么地想跟谁憋一口气,不想要,便悻悻地、踏踏地走了。 WwW.IgExs.cOm
上一章   桑那高地的太阳   下一章 ( → )
欢迎光临哀歌小说网阅读免费小说《桑那高地的太阳》,我们为您提供桑那高地的太阳完本最新章节无弹窗全文阅读,还有更多类似桑那高地的太阳小说在线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