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小说网提供河岸免费阅读全文
哀歌小说网
哀歌小说网 总裁小说 同人小说 推理小说 重生小说 网游小说 军事小说 经典名著 短篇文学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都市小说
小说阅读榜 穿越小说 科幻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灵异小说 乡村小说 玄幻小说 耽美小说 历史小说 仙侠小说 竞技小说 综合其它
全本的小说 妙手神织 魔刀丽影 魔鬼老师 女神诡计 舂染绣塌 离婚女人 母亲淑媛 奶孙乱情 梦慾无间 若凄清美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哀歌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河岸  作者:苏童 书号:39260  时间:2017/9/5  字数:17105 
上一章   ‮人名‬    下一章 ( → )
1

  少女慧仙带着一盏铁皮红灯在油坊镇落了户。

  刚回来那两年,慧仙还精心保留着李铁梅式的长辫子,随时准备登上花车。那条又又黑的长辫子是她的资产,她平时把辫子盘成髻,一举两得,为了美观,也为了保护这份资产。综合大楼里几个与慧仙接近的女干部说,慧仙夜里经常做噩梦,梦见有人拿着剪刀追她,要剪她的辫子,问她梦见了谁,她也不懂得掩饰,坦然相告,不是一个人,好多人呀!金雀剧团的,宣传队的,还有船队的女孩子,我怎么这么招人恨呢?她们一人一把剪刀,都来追我,都要来剪我辫子,吓死我了!

  后来金雀河地区又举行过花车游行,由于国际国内形势都在变化,花车主题推陈出新,游行规模缩小了,造型也简了。是工农兵学商的大团结主题,一共五辆花车,十来个演员,分别拿锤子,抱麦穗,扛步。捧书本,打算盘。宋老师带着文化馆的几个年轻导演,又到油坊镇来,他们选角要求男的浓眉大眼,女的英姿飒,无论是代表哪个阶层,形象都要清新健康,慧仙自然是天生的人选。宋老师原本安排慧仙在第五辆花车,代表风华正茂的青年女学生,还专门给她配了一副平光眼镜,但排练了几次,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嫌弃学生花车做的是配角,一心要上第一辆花车。宋老师说,第一辆是工人阶级呀,那青年女工要拿锤子的,你拿锤子不像那么回事,不是那个气质。慧仙说,我什么气质都行!我力气那么大,你还怕我拿不好一把锤子?要么让我上第一辆花车,要么哪辆都不上。宋老师了解她是虚荣心作怪,他坚持原则,还严厉地批评了她几句,没想到慧仙受不了批评,她把宋老师的知遇之恩都抛到了脑后,一味地耍脾气,最后竟然真的撂挑子不干了。

  照理说,她应该去油坊镇中学上学,她也去过一阵,人坐在课堂上,心思不在那儿。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最初是对她宠爱有加的,几天下来新鲜劲儿过了,大家发现她对学习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而且不懂装懂。她不适应学生的生活,还是沉浸在舞台的气氛里,觉得别人都是她小铁梅的观众,一旦感受不到别人的热情,就不肯去学校了。她不去,要找理由,理由与那条辫子有关,说她每天要花很长时间梳那条辫子,来不及上学,又说学校一些女孩也在嫉妒她,书包里藏了剪刀,自己不敢下手,怂恿男孩子来剪她的辫子。这种猜忌没有证据,但大家觉得她爱护辫子是应该的,李铁梅不能没有那条宝贵的辫子。干部们对她特殊的身份达成了某种默契,不去上学也好,否则上面来人,要小铁梅陪同参观陪同吃饭。总去学校叫人,也不合适。

  她是油坊镇的名人,也是个招牌。一旦上面来了人,她便很忙碌,穿上李铁梅的舞台服装,抓着那条大辫子,跟在一大群干部身后,在吉普车里出出进进的,吃饭的时候她站在小餐厅里,高歌一曲《都有一颗红亮的心》,那是她的例行节目,千锤百炼之后几可真了。更多的时候慧仙无事可做。一是她不主动,二是别人不放心她做事情。她的身影出现在各个办公室里,哪里热闹去哪里。热闹的时候,她眨巴着眼睛听别人说话,说到某个领导的名字,她会神秘地一笑,在一边嘴道,是李爷爷吧,是黄叔叔吧,我认识的,他们的家,我都去过的。

  毕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她跟谁都不见外,也没规矩。她的手很好动,综合大楼里所有推不开的门,她都要去推一下,别人的柜子抽屉无论是否上了锁,她一个都不放过,要去拉一下。尤其是几个女干部的抽屉,都让慧仙翻了个底朝天,她拿别人的零食吃,拿别人的小镜子照,还搽别人的雪花膏,女干部们心眼毕竟小,纷纷把抽屉上了锁,慧仙打不开抽屉,就忿忿地摇晃人家的桌子,小气,小气鬼,谁稀罕偷你们的东西?

  赵堂肩负重任,对慧仙的衣食住行有严格要求。一三餐吃食堂,她爱吃的可以多吃一点,不爱吃的,却不能不吃,食堂有个胖师傅专管她的饭盒,最反感她往泔水桶里倾倒吃剩的食物,慧仙每次往泔水桶边跑,胖师傅就用勺子敲饭盆,浪费啊浪费,小铁梅你别忘了,你是从船上来的,不能忘本啊。饮食受管制,是为她好,衣着打扮受管制,更是为她好。除了夏天,慧仙穿的都是李铁梅的衣服,红底白花的灯心绒对襟夹袄,深蓝色的新子上打了一块灰色补丁,赵堂要求她这么穿。起初她也愿意这么穿,渐渐地她意识到光荣的花车生活结束了,望穿秋水,宋老师不来,通知不来,喜讯不来,她失去了等待的耐心,有点闹情绪,又不知道该跟谁闹,就拿子上那块补丁撒气,拿服装撒气。她向女干部们抱怨,真正的李铁梅也该有一两件漂亮衣服换的,为什么天天这么寒酸?好好的子,非要打两块补丁,不是像个傻子嘛。女干部们不宜表态支持她,都暧昧地审视她戏装里的身体。这个少女的身体像一朵硕大的花朵含苞待放,那几件舞台专用的对襟夹袄,有的地方绽了线,掉了纽扣,穿在她身上,确实也显得紧了,女干部们建议她去宣传科问问,有没有大号的李铁梅戏装。她说,什么大号小号的,反正不搞花车游行了,我大号小号都不穿。

  有一天她抱着那堆服装往宣传科的桌上一扔,扔了就要走,宣传科的干部慌忙拦住她,小铁梅你怎么啦,你是小铁梅呀,不穿这个穿什么?她带着一腔怨气叫起来,谁喜欢这衣服谁穿去!《红灯记》早不吃香了,我还做什么小铁梅?我又不是没衣服穿,非要穿这身累赘,我衣服多呢。她一边说一边翻弄着身上粉红色衬衫的领子,向干部们炫耀,这件看见没有?领子上绣的是梅花,的确凉的料子,上海货,是地区刘送给我的。她展览了她的新衬衫后,又把脚踩到椅子上,让大家注意她的皮鞋,这叫什么知道吗?丁字形皮鞋,油坊镇还没有卖的呢。你们猜猜是谁给我的?柳爷爷呀,是柳爷爷的礼物!

  她得罪过向船队的船民,但她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女孩子,得罪以后知道修复关系,只是修复的方式很独特,让人接受不了。她对孙喜明女人和德盛女人最有感情,偶尔出现在码头上,必然要给她们两个人带礼物来,有时候是两块零头布,花老气一点的给孙喜明女人,鲜一点的给德盛女人,有时候她拎两包点心来码头,甜的给孙喜明女人,咸的给德盛女人,不管是零头布还是点心,都放在两条船的跳板上。别的船她偶有顾及,主要是朝每一条船上扔水果糖,手里的糖扔完了,扭身就跑,也不搭理大人们对她的嘘寒问暖,更不理睬昔日的伙伴。她回去报恩,就像是去施舍,大人感情上难以接受,只有孩子们高兴。好多嘴馋的孩子盼望慧仙回来,但也有人坚决不接受她的糖衣炮弹,比如樱桃,每次她弟弟去捡慧仙的糖,她都一把抢过来,恶狠狠地扔到河里去,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忘恩负义,我们不吃她的臭糖。

  大家知道樱桃嫉妒慧仙,樱桃的母亲也跟着嫉妒,她常常当众唠叨她家樱桃也是有机会上岸的,只不过樱桃不会和宋老师打交道,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她一唠叨话就没轻没重,说慧仙这孩子也是奇怪,小小年纪怎么就知道和男人打交道了呢,会不会是小狐狸转世呢?德盛女人听不得她说慧仙坏话,用怪话回敬她的闲话,樱桃她妈你就别提什么狐狸了,做狐狸也要条件的,一个闺女一个命,只怪你家樱桃没有做狐狸的条件。孙喜明女人一针见血,用血统论维护慧仙,顺带着攻击了樱桃母亲,龙生龙凤生凤,谁让樱桃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呢?船上生的闺女留在船上,岸上生的闺女回到岸上,这有什么不对?人家在船上吃这么多年百家饭,是没有办法,那叫落难,落难你懂吗?你再骂人狐狸,晚上走船小心点,小心落水鬼,小心慧仙她妈来拽你的腿啊。

  2

  慧仙住进了综合大楼。

  她和妇联主任冷秋云共住一间宿舍,是组织安排的,她认冷秋云作干妈,则是双方自愿的选择。有领导关照冷秋云,照顾好小铁梅,也要培养好小铁梅。冷秋云是军属,自己没有孩子,对慧仙这个孤女,起初是热心的,也是尽力的。她给慧仙制定了学习计划,每天要读报纸给慧仙听,但是慧仙根本听不进去,冷秋云读报,她嗑瓜子。冷秋云就很生气,说她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不尊重人。慧仙说,我听着呢。听是用耳朵,又不用嘴,我嗑点瓜子又不影响你读报,怎么就不尊重你了?冷秋云发现这个女孩子很难管,以她的身世,她不该任,偏偏她很任,她不该骄横,偏偏她很骄横,比起同龄的女孩子,有时候她老练得出奇,有时候又幼稚得荒唐。她看不惯慧仙,敌意就慢慢地战胜了理性,打量起慧仙来,目光都是斜着的。后来她干脆去找赵堂汇报,汇报了慧仙平时的表现,也汇报了自己对她的看法,她原本还要卸掉身上的职责。不想管慧仙了,但赵堂不同意。赵堂说,你不管她不行啊,这是上面安排下来的任务,你看不出来?她就是个贵重行李,现在寄存在油坊镇,以后要还给上面的!别人越是渲染慧仙的未来不可估量,冷秋云越是抵触,她对赵堂发牢说,你们男同志呀,就重视个女孩子的外貌,这种女孩子,好吃懒做,政治觉悟也低,怎么培养?

  大家都知道赵堂是慧仙的保护伞,这把保护伞,小心翼翼地撑在慧仙头上,随时在等待着什么信号,但是一年过去了,信号闪闪烁烁的,并不确定,又是一年过去了,那信号依然模糊,然后是地县两级干部人事大调动,一条人脉的链条断了,一张棋盘不见了,慧仙这枚棋子不知该往哪儿放,赵堂陷入了僵局。上面曾经下过一个通知,点名送慧仙去省城的青年妇女干部学习班培训,没几天又来个通知,说学习班的人选有变化,原通知作废了。慧仙收拾过几次行李,最后哪儿都没去成。她成了个闲人,天天守在综合大楼的门廊前,一边眺望着码头方向,一边嗑瓜子,也许是闲出来的毛病,她不知道跟谁学来了嗑瓜子的技巧,小嘴一抿,啪的一声,瓜子壳儿分成两瓣吐出来,整整齐齐的,她停留过的地方,地上会微微隆起一堆瓜子壳的小山。

  柳部长的孙子小柳来过,名义上是出差,实际上是来看慧仙。小柳瘦瘦高高的,白脸,长头发,花衬衫,三十多岁的人,身上还是散发着大地方青年的时尚气息。那气息对慧仙是有吸引力的。慧仙去四楼的小会议室送茶,事先做了准备,她对着小圆镜子整理了头发和衣领,还往脸上扑了一点点粉霜。她进去送两杯茶,一杯给赵堂,另一杯给小柳,那小柳不接茶杯,盯着慧仙看,先看她的脸,慧仙端着杯子让他看,小柳平时一定是放肆惯了的,目光往下坠,落到一半处又不动了,慧仙坚持不住了,一下捂住自己的部,说,你眼睛往哪儿看?她举了一下茶杯,似乎要砸,最终没有勇气,涨红了脸把茶杯到了赵堂手里,自己一阵风似地跑出了会议室。

  这样,所有的准备都白费功夫了。慧仙跑到走廊上,看见几个女干部从办公室里探出半个头朝她看。她不甘心这样离去,整了整衣服,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去,隔着玻璃门正好听见小柳那一句脏话,慧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柳对赵堂说,这小×,果然是船上百家饭喂大的,狗上不了桌啊!赵堂无言以对,婉转地请小柳具体评价慧仙的外貌和气质,小柳也不客气,说,脸盘倒是不错,八十五分,身材也算匀称,给七十分,股马马虎虎,算她六十五分,我最重视部,她没有嘛,这个,最多评个三十分!

  慧仙气晕了,对着玻璃门骂了句氓,掉头就跑。她没有想到柳部长的孙子是这么个人,他是来看她,还是来看一头牲口的?慧仙气晕了,她能够应付各个级别的干部,也能应付各个地方的群众,独独是小柳这样的纨绔子弟,她应付不了,小柳那么无,无得光明磊落,小柳那么下,下的方式却是居高临下。慧仙气晕了,她在走廊上失魂落魄地踱步,一个女干部从办公室里出来,好奇地观察她的表情,小铁梅你怎么不去招待小柳,在外面走来走去干什么?没事进去给他倒点水呀。慧仙把一肚子气撒到了那女干部头上,你爱招待他你进去,我才不给他倒什么水,要倒就倒一杯大粪!

  小柳来去匆匆,赵堂用吉普车送走他,回来推开慧仙的宿舍门,看见慧仙坐在上,还在生气。赵堂把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扔到她上,你还在生人家的气?人家也在生你的气,赶了一天的路来看你,结果你这个态度,狗上不了席!慧仙嚷嚷起来,什么叫狗上不了席?我是狗他是氓,你没见他眼珠子往哪儿瞄,他是个小氓呀!赵堂站在门边用谴责的目光瞪着她。你别氓的叫人家小柳,给我注意影响,他是小氓柳部长是什么?柳部长是老氓?赵堂这么一发火,慧仙瘪瘪嘴,不敢吭声了。她的火气下去了,赵堂的火气上来了,他说,你好歹也吃过几口文艺饭的,怎么就那么金贵,看一眼都不行?以为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大小姐呢,这下好了,以后再也别提你那个柳爷爷了,你得罪了小柳,也没有那个柳爷爷了,没了柳爷爷罩着你,看你还有什么狗前途!

  慧仙让赵堂训得呆坐在上,拿起那个塑料皮笔记本盖住了自己的脸。笔记本是柳部长送给慧仙的礼物,赵堂声称小柳自己准备的一大包礼物,都原封不动带回去了。她嘴上说不稀罕他的礼物,心里却在猜想自己错过的会是什么礼物,长筒丝袜?雪花膏?连衣裙?会不会是一只上海牌手表呢?赵堂离开宿舍后,她打开柳部长送的笔记本,一眼看见扉页上写着几个苍凉的笔字,慧仙同志,祝你学习进步,工作进步。进步,她知道这是没用的,只是一个问候。她知道小柳的来访很重要,她的表现更重要,但她怎么也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他骂她是狗上不了桌?还有她的部,为什么只有三十分?他凭什么打三十分?难道她平时含着含错了?难道一个女孩子家应该房走路吗?

  小柳走就走了,她对他没有留下一点好印象,只是他这一走,她的模糊的未来变得更模糊了。她坐在宿舍里,看着窗外暮色初降,很想哭一场,却怕冷秋云回来让她笑话,为这个小柳哭,不值得。为她的前途哭,还没到时候。她注视着柳部长的礼物,忽然想起要报复这个微不足道的礼物,就拿起一支铅笔,在进步后面加了一个字,。报复过后她心情好了一些,想起了部的事情,她走到镜子前观察自己,试了试,嘴里说,多少分?五十分还是六十分?又含起检测一下,说,三十分,这样只有三十分?突然之间,她放不下这个问题了,决定要彻底探究自己的部,她上门,对着镜子开自己的衣服,仔细地打量起自己的身体来。

  为什么的姑娘才是美丽动人的?之前她一无所知。现在她第一次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的房不大也不小,起来娇动人,一点也不可起来比隐藏它好看多了。她站在镜子前面,站立,走动,从侧面正面分析自己身体曲线的变化,她无法确定怎样的曲线是最完美的。都怪她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没有要好的朋友,得不到任何评判和建议,她不知道什么样的部可以得八十分,甚至九十分一百分。她竭力回忆在城里的女浴室里见过的那些时髦女人,她们房的大小形状如何,她从来没有留意过,但是她突然想起来,那些女人都是戴罩的!疑云散开,她恍然大悟了。为什么她的房只有三十分?她没有罩嘛。为什么她没有罩?她是在向船队长大的,船上的姑娘媳妇都不戴罩嘛。她在宿舍里焦灼地思考着,灵机一动,打开了冷秋云的抽屉。她拿出冷秋云的三个罩,依次戴上试了一遍。她发现了新大陆,三只白色的罩大同小异,每一只都轻松地装扮了她的部,镜子里的那个身体有了罩,便有了夸张的曲线,也有了一丝令人不安的气息,那气息是动的,娇媚的,带着一种幽香。尤其是那只海绵衬垫的罩,她戴着很满意,给自己打了一个很高的分数,八十五分。

  慧仙决定戴罩。买罩是少女们掩人耳目的秘密,是母亲们的事,慧仙没有母亲,她有好几个干妈,都闹僵了,她们不会管这件事,所以她决定自己去买。她去人民街的百货店买罩,脸上带着一种烈的殉难似的表情。罩在油坊镇上不是什么畅销品,营业员把它们堆在货架的角落里,她看不清楚,伏在柜台上一遍遍地使唤人家,拿这个看看,那个也拿来看看!罩的品种颜色本来就不多,她一口气选了五六个,女营业员感到很震惊,口而出,你买这么多罩回去干什么?派什么用场?慧仙坦然地瞪着她反问,你说干什么?当袜子穿脚上,当袖套戴手臂上嘛!

  她染上了一个奇怪的毛病,喜欢打量别的姑娘媳妇的部,打量过后还悄悄评分,六十分,七十分。幸好别人不知道她嘴里在嘀咕什么。冷秋云和她一间宿舍,首当其害,尽管慧仙的眼神是好奇的,没有恶意,但正统保守的冷秋云还是感到了一种挑衅和侵犯。冷秋云换衣服总是换得慌慌张张,被慧仙盯得发了,就捂住自己的部大声喝斥她,往哪里看?你是女氓啊!慧仙捂着嘴吃吃地笑,我又不是男的,女的看女的,怎么是氓?看一眼怎么的?冷秋云羞恼地说,不是男的,也不准往这地方看,我看你思想不健康,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鬼名堂?慧仙就拿赵堂的话回敬过去,什么健康不健康的,你怎么就那么金贵,看一眼都不行?

  冷秋云肩上承担了教育慧仙的责任,她有权检查慧仙的私人物品,趁慧仙不在宿舍,背地里打开她的箱子,看见一堆罩隐藏在里面,颜色款式都嚣张,散发着令人担忧的的气息。冷秋云认为那是一个堕落的证据,却又不好意思拿这东西去赵堂那里告状,就把这事告诉了其他部门的女干部,有女干部为慧仙辩护,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买再多的罩,都是穿在衣服里面,别人又看不见。冷秋云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防微杜渐!你们忘了防微杜渐了!现在别人是看不见,迟早要看见的。你们看吧,她再这么发展下去,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穿女氓的超短裙了,不定什么时候,她要出事的!

  慧仙借助一堆罩告别了懵懂的少女时代,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条康庄大道,被她走成了歪歪扭扭的歧路。她还那么年轻,回想起花车游行的日子却已经恍若隔世。废弃的节日花车堆在农具厂的仓库里,五颜六的装饰物都发黑了,履带失踪,轮子散落一地,宋老师当年亲手摄影的《红灯记》花车组的宣传照还挂在墙上,照片里的革命家庭隐居墙壁,祖孙三代目睹满地旧物,在一片虚无中缅怀着昔日的风光。照片深锁冷宫,招不来观众了,招来的是霉菌灰尘和蜘蛛网,李玉和和李的面孔早就被尘埃所遮蔽,只剩下李铁梅双腮绯红,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顽强地高举红灯,与蜘蛛周旋,与灰尘抗争。慧仙路过农具厂的仓库,总是要爬到高高的窗台上,透过窗玻璃朝那宣传照张望一眼,她关注着墙上的李铁梅的命运,就像在对比自己的前途一样,有一次她蹲在窗台上哭了,因为她看见宣传画上的自己变成了脸,半个面孔蒙了一层黑灰,而她手里的那盏红灯的光芒,最终不敌一只小小的蜘蛛,那蜘蛛正在红灯四周放肆地织网。她蹲在窗台上,越哭越伤心,引起了农具厂工人的注意,他们惊讶地问她,你不是小铁梅吗,你爬在窗台上面干什么?她没法解释,擦干眼泪,慌慌张张地跳下窗台逃走了。农具厂的仓库让她心酸,其实,那堆东西不看也罢,她心里是清楚的,都结束了,李铁梅永远卸下了妆,她的荣耀来得突然,去得也匆忙,一切都结束了。

  她不是李铁梅了,她仅仅是江慧仙了。

  3

  解决了部的问题后,如何拾掇那长辫,成了慧仙的心病。慧仙先是把又又长的独辫子打散,梳成两辫子,过了一阵,她嫌拖着两长辫子土气,又把辫子盘回去,不甘心盘以前老套的圆髻,这次盘成一个高髻,顶在头上,看上去人高了一块,很时髦,也很突兀。她的新发型在综合大楼引起了争议,尽管干部们一致认为那髻子状如马粪,但谁都不能否认,慧仙在摆了李铁梅的造型之后,仍然引人注目,她突然焕发的光彩,有点俗,有点轻佻,但是属于她自己的光彩了。头顶高髻的慧仙出没在综合大楼里,她的青春鲜滴,像一只孔雀,旁若无人地开屏,引起的是一些人的赞叹。一些人的非议,而赵堂则被那个马粪般的大髻子惹怒了。

  赵堂极其讨厌慧仙的新发型,有一次他在综合大楼的楼梯上发现那堆“马粪”在前面漂浮,一下怒不可遏,起墙角的一把长杆竹帚,用扫帚杆子去捅慧仙头顶的“马粪”放下来,把你头上那堆马粪放下来,你在这大楼里臭美什么?慧仙惊叫着躲开了扫帚杆子,站在楼梯上拍心口,给自己惊。赵堂顺势把扫帚扔到了慧仙的脚下,他说你不肯穿铁梅的衣服,我没跟你计较,别以为我对你放任自了,你是李铁梅,不是少,好好的一条辫子,不准堆得那么高!慧仙对赵堂惧怕三分,踢走了扫帚,噘着嘴拿下七八个发卡,一点一点地把辫子放下来,放得不甘心,嘴里忍不住埋怨起来,你一个男人家,美不美的你懂什么?我的辫子又不是公共财产,你天天管着我的辫子干什么呀?赵堂先是一愣,继而冷笑一声,你还讨厌我管你?哪天我不管你了,你不要哭鼻子!

  谁都看得出来,赵堂对慧仙的宠爱已经大打折扣。这也不奇怪,国际国内风云变幻,培养慧仙的计划渐渐地成了一个无头案,赵堂为她打保护伞的手酸了,要放下了。综合大楼里有慧仙的一张课桌,最初是给她学习用的,桌上曾经堆满了书和作业本,后来作业本先消失了,再后来连一本书也没有了,慧仙在桌子上摆了她的一张照片,抽屉里放了些七八糟的东西,镜子,搽脸油,头箍,袜子和草纸,还有好多糖纸。那课桌曾经在四层楼上摆了很长时间,面对赵堂的办公室,与机要室档案室小会议室为邻,可见当时培养她的决心有多大。马粪髻事件后,有一天赵堂在办公室抽烟,发现烟灰缸没有了,他向女打字员打听烟灰缸的下落,女打字员说,是让慧仙拿去的,她拿烟灰缸装瓜子壳呢。赵堂看慧仙的桌子上没有烟灰缸,打开课桌抽屉,一抽屉的瓜子壳落在他的鞋子上,烟灰缸从瓜子壳里俯冲出来,掉到了地上。赵堂气得七窍生烟,拿起桌子上慧仙的照片,重重地砸在地上,嘴里大喊起来,后勤科,后勤科快来人,把这桌子搬走,马上给我搬走!

  那课桌当场就被人搬到了三层,原来要放到妇联去,但冷秋云说现在不准搬进来,不是要培养她嘛,等她什么时候做了妇联主任,我就让她的桌子进来。结果后勤科的人抬着桌子站在走廊里,不知道怎么办好,恰好这时候慧仙上楼来了,站在楼梯上木然地看着自己的桌子,过了一会儿,她在楼梯上闪开了一条路,对后勤科的人说,你们愣在那里干什么?搬呀,往下搬,我又不怪你们。她没有跟搬桌子的人纠,也没有上楼跟赵堂闹,但是冷秋云从妇联办公室探出头来时,她找到了发的目标,冷秋云你探头探脑干什么?主席说的,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冷秋云也许考虑到和一个女孩子斗嘴影响不好,装作没听见,砰的一声撞上了办公室的门。慧仙做了个轻蔑的鬼脸,对后勤科的人说,以为她那妇联是什么好单位呢,整天管的都是什么闲事,恶心死了!跟她一个宿舍我是没办法,谁要跟她一个办公室?她求我我也不去,你们搬呀,给我往下搬,哪儿热闹搬哪儿,你们后勤科热闹,干脆搬你们那儿去!

  慧仙的桌子最后搬到后勤科去了。那是综合大楼最忙最不体面的办公室,人来人往,堆满了杂物,所谓的干部专管跑腿打杂的事情,没有什么前途,没前途工作作风就很随便,平时主要是下棋打牌大侃山海经。桌子搬到这么个地方,慧仙倒是有兴趣坐下来了。似乎是她知趣,也似乎是不知趣,她认定后勤科是自己的地盘,很快摆出一副主人的姿态。她很喜欢打扑克,无奈牌艺陋,打不好,大家都不带她,让她在旁边观摩,她不肯,占了位置抓了牌就不肯下去,别人只好在她后面垂帘听政,一招一式地教她,偏偏她是自我中心的,对别人的好意指点,一不领情二不虚心,有个什么差错,都埋怨别人。开始大家抹不开面子,都让着她,时间一长就想开了,她不再是小铁梅了,她都从四楼搬到二楼了,宠她爱护她凭的什么呢?于是就都撵她,她一到牌桌边他们就挥手说,走,走,你哪里会打扑克?谁跟你搭伙谁倒霉,给我们做后勤,倒点茶来!

  慧仙毕竟是聪明的,她察觉到后勤科那些人不买她的账了,撒娇没用,耍泼没用,为他们倒茶是不可能的,她选择走开,自己一个人去玩扑克。她知趣了,轮到别人不领情,有人把一箱灯泡有意无意地放到慧仙的课桌上,一放放了好几天。慧仙要人把那箱灯泡搬走,没人过来搬,她千仇百恨涌上心头,自己搬起纸箱来重重地砸到地上,一声很脆很尖利的巨响,就像一枚炸弹爆炸,这一响把周围的人都引过来了,七嘴八舌地批评她,说你这个丫头无法无天了,敢故意打碎一箱灯泡,要赔的,很多钱!你这丫头,怎么培养你也没用,天生是船上的野孩子,野惯了,没有规矩的!还有人干脆指着慧仙的鼻子说,你还以为你是小铁梅呢?现在你算老几?这综合大楼里,没你耍泼的地方了。

  慧仙受到了群情愤的围攻,一下傻眼了。她一张嘴吵不过十几张嘴,跑到赵堂办公室去搬救星,已经迟了。有人先拿着碎灯泡在那里告状,赵堂虎着脸把她关在门外,说,不准进来,你还有脸跑我这儿来?回去写检讨,写一份深刻的检讨,马上给我来!

  她坐在四楼的楼梯上哭,哭也没用,那份检讨磨磨蹭蹭写了三天,最后还是出去了,贴在综合大楼门厅的墙上。她每天去食堂吃饭要从门厅那里经过,像罪犯低着个头。对于综合大楼这个忽热忽冷的家,她开始有了一点畏惧,除了一三餐,终躲在宿舍里,哪儿也不去了。那几天她尝试过学习,各种书籍都找出来隆重地放在枕边,从《实践论》到《绒线编织法》,可惜一本也看不下去,她就俯在窗台上看外面的风景,看着风景,忍不住地要嗑瓜子,越苦闷越想嗑,她的苦痛,最后依旧化作了窗台上的一大堆瓜子壳。

  她开始反思自己的人际关系,与冷秋云为敌,对她很不利,慧仙心里是清楚的。她一厢情愿地要和冷秋云改善关系,在冷秋云的桌上放了南瓜子,上放了盒饼干,枕头下面了一双卡普龙丝袜,可惜这种努力来得太迟了,冷秋云对着那礼物冷笑。拿这东西来收买我?收买我干什么?我不是你的柳爷爷,也不是你的赵叔叔!她拿起瓜子和饼干从窗口扔下来,正好顾瘸子在楼下走过,结果南瓜子和饼干全都落在顾瘸子身上,顾瘸子把瓜子扫到垃圾箱里,把饼干拿走了。

  油坊镇是慧仙的天堂,也是她的地狱。好多地方她不敢去,好多地方她不屑于去,好多地方她一去,就被人指指点点的,一去就后悔了。有一天她嗑着瓜子往码头上走,走到驳岸上,看见向船队的十一条船正好停泊在岸边卸油料,这一瞬间时光倒,她鬼使神差地往一号船的跳板上跨,刚跨上去,人还没站稳,孙喜明女人看见了她,啊呀慧仙,慧仙你总算知道回来了!这惊喜的喊声声大嗓,反而把慧仙吓了一跳,她一慌把手里的一纸包瓜子扔进河里去了,船民们闻声出来,看见她正歪着身子站在一号船跳板上,扭头看河里漂浮的一堆瓜子,几条船上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响起来,慧仙,到我家来,慧仙,上我家的船,来吃饭!孙家的小儿子小福怕慧仙被别人抢去,冲到跳板上来拉慧仙,姐姐快过来,快走过来啊,上我家吃饭!跳板一晃,慧仙惊叫起来,她平衡着身子抬起脸。脸色竟然是煞白煞白的,晕,怎么这么晕呢?她指指自己的额头,朝小福勉强地笑了笑,姐姐头晕呢,我不会走跳板啦,下次再过来看你们。说完她朝孙家人挥挥手,一扭身跑了。

  慧仙的回家之旅走了一半就取消了,是她自己取消的,这让向船队的船民们感到有点伤心。她不惦记船队,船队的人惦记她,她不关心向船队,船民们却四处打听她的前途和未来。她的事情反正也不算什么机密,很快大家就打听清楚了,慧仙在综合大楼失了宠,前途很渺茫,未来很模糊。这结局是谁也没料到的,船民们都想知道她以后会怎样。去问孙喜明,孙喜明果然知道一点内情,他唉声叹气地说,你们有谁听说过人有“挂”命的?慧仙这孩子,就是个“挂”命,小时候挂了那么多年,才出息没几天,听说最近又被赵堂“挂”起来啦。

  人民理发店

  那一阵子,慧仙天天到人民理发店去。

  人民理发店是油坊镇的时尚中心。俊男靓女都去那里,白以为是俊男靓女的,也要去那里。这一批人以理发师老崔为中心形成一个小圈子,理发店的店堂便成了一个公共小沙龙,每天都有人来,不一定来理发,主要来交流服饰发型方面的最新情报,偶尔也要讨论一下文学电影和戏曲。这个地方的人见多识广,不以成功论英雄,反而有点以貌取人。他们是接受慧仙的,也是慧仙的。慧仙喜欢理发店的热闹,理发师老崔他们欣赏她的名气和美貌,他们在一起志趣相投,她坐到人民理发店去,像一条鱼回到了水里,理发店接纳她,也像一条河收留一条孤单的鱼,正好是两全齐美。

  她总算获得了安宁。理发店里镜子多,四处反出她的倩影,她百无聊赖,一边在镜子里打量自己,一边看理发师给时髦女人们做头发。也许是从别人的发型里发现了自由之光,突然有一天,她决定让自己的头发投奔自由。她坐在椅子上把头上的发卡一个一个地摘掉,拆掉了高髻,对镜端详了半天,最后抓着自己的长辫子走到理发师老崔面前,老崔,把我的辫子剪了,我烦了,再也不想要这辫子了。

  老崔哪里敢剪这条辫子?他不肯剪,慧仙自己去抓剪子,对着镜子要动手,老崔大叫道,别动,李铁梅的辫子呀,那么好的辫子怎么舍得剪?剪子下去,你就不是李铁梅啦。慧仙尖利地嚷嚷着,我烦死了这辫子,我烦死李铁梅了!她怒目圆睁跟老崔抢一把剪子,那眼神和动作都是破坏的,老崔有点害怕,他说小铁梅你的辫子是公共财产呢,要剪,一定要请示赵堂。慧仙跺脚道,不准再叫我小铁梅,我不是小铁梅,是江慧仙!我的辫子归我管,爱剪就剪,你去请示赵堂,我就自己剪!

  最终还是老崔屈服了。辫子要剪,剪什么也是个大问题。他和慧仙探讨了一番大地方流行的几种发型,决定开风气之先,为慧仙做一个《杜鹃山》里女英雄柯湘的发型,也就是时尚圈子里谈论的“柯湘头”也许是出于压力,剪辫子的时候老崔的剪刀抖得厉害,自己不敢下手,让小陈过来干这活。小陈年轻,有点没心没肺的,嘴里一声咔嚓,抓过辫子就是一剪刀,那条黑的长辫子坠落在地上,竟然发出了闷闷的回响,慧仙尖叫了一声。老崔以为小陈剪到了她耳朵,问她怎么回事,慧仙白着脸摇头,没怎么,就是头上突然轻了,空空的不习惯。老崔看她用眼睛瞟着地上那条辫子,提醒她说,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你自己不听劝,辫子剪了接不回去的。慧仙说,谁后悔?老崔你门里看人呢,我做事从来不后悔。她侧脸盯着地上的那条长辫子,看上去嘴角是笑着的,眼睛里却闪出了一丝泪光,她说,你们看,这辫子还会爬呢,像不像一条蛇?理发店里鸦雀无声,大家瞪着地上的辫子,没有人发现那辫子有爬行的功能,也没有人认为那辫子像一条蛇,只有一个女顾客想到了辫子与钱的关系,慧仙,你快把辫子收起来,可以卖给收购站的,这么好一条辫子,起码七八两重,值很多钱呀。

  谁稀罕,卖给收购站的东西,能值钱吗?她冷笑一声转过头去。义无反顾地看着镜子,对老崔说,还磨蹭什么,来,来做柯湘头呀!

  李铁梅变柯湘,变的是发型,这事在油坊镇上并没有引起轰动。慧仙长大了,失去轰动效应了。她留着“柯湘头”在理发店一坐坐了大半年,早晨离开综合大楼,晚上回到大楼里的宿舍,就像上下班一样,赵堂不管她,她也主动割断了与综合大楼纠不清的关系。理发店里的人都说她把综合大楼当了旅馆。但是那旅馆终究也出了问题,有一天冷秋云私自换了宿舍的门锁,她回去开不了门,就把门砸开,跟冷秋云大吵了一场。第二天再回宿舍,门锁又换了,纠纷也升级了,慧仙看见她的箱子铺盖被扔到走廊上,那盏铁皮做的红灯放在箱子盖上,她在走廊上大叫大嚷起来,冷秋云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高挂免战牌,旁边宿舍的人出来劝她不要冲动,说冷秋云也有难处,她丈夫要来探亲了,你住里面,他们夫不方便的。慧仙说,她不方便,我还不方便呢,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宿舍,一人一半,我不同意,她丈夫就不能住进来!人家说你不同意有什么用,这是集体宿舍,书记同意了,你就得让宿舍,冷秋云问过赵堂了,让你住到三楼小会议室去呢。慧仙惊叫起来,把我当什么了?桌子椅子才住会议室,我不是桌子,不是椅子,我不住会议室!

  慧仙气白了脸,一件件查看走廊上的东西,越看越气,一跺脚嘴里便骂起了脏话,冷秋云,你这个茄子货,敲,敲死你,看我敲不死你个茄子货!旁边的干部知道茄子货的意思,更知道敲的意思,那都是向船队骂人的脏话,他们先是目瞪口呆,很快反应过来,群情愤地对她进行了围剿,小铁梅你该死呀,组织上白教育你了,白培养你了?怎么一下子就堕落成这个样子?同志之间有矛盾。再怎么也不能像船上的泼妇那样满嘴脏话呀!慧仙意识到自己犯了众怒,你们为什么都帮她说话?她活该挨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主席说的!她竟然引用主席语录为自己辩解,旁边的干部们都又好气又好笑,有个女干部尖刻地说,你们听听,谁说她不爱学习?她也学的,都学到歪门道上去了。

  她提着那盏红灯去四楼找赵堂。赵堂一向知道她和冷秋云的纠纷。以前有纠纷,大多是慧仙的错,他袒护慧仙。站在慧仙一边,这次明明是冷秋云扔她的东西,赵堂却怪罪了慧仙。她人还没进赵堂的办公室,就听见赵堂先发制人的声音,你是什么资产阶级的娇小姐?啊?你还有脸来告状?人家夫团聚,你怎么就不能在会议室将就几天?

  慧仙提着红灯站在门口,不识时务地嚷嚷,你偏心,我好欺负呀?凭什么我要住会议室,为什么他们不去住会议室?

  他们一个是军人,一个是军属,组织规定要优先照顾,你是什么?我照顾你照顾得还不够?赵堂斜睨着慧仙手里的红灯,掩饰不住鄙夷的口气,你还提着那盏红灯干什么?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资格举红灯吗?自己去拿个镜子照一照,你身上现在还有没有一点李铁梅的影子!

  慧仙提起手里的红灯看了看,放下来,拿红灯轻轻撞着自己的腿,我为什么非要像李铁梅?我不是李铁梅,难道就不能住宿舍了吗?

  赵堂说,你不是李铁梅,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就给我靠边站一下,请你照顾一下军属,住会议室去。

  靠边站就靠边站,靠边站也不照顾她!她今天扔我的箱子,我明天去扔她的被子!

  你敢去扔她的被子,我就把你人扔了,扔回向船队去,你信不信?赵堂拍拍桌子,嫌厌地视着慧仙,向船队去不去?啊?不愿意回船上去了?不愿意,就听我的安排,住到会议室去。

  为什么非要让我住会议室?还有三间女宿舍呢,我都愿意住的。

  你愿意,人家不愿意!赵堂说,你以为自己群众关系很好吗?你早不是当年的小铁梅了,现在谁还喜欢你?一共四间女宿舍,我都问过了,没一间你!

  她们不我,我还不待见她们呢。慧仙悻悻地说,反正我不住会议室,我一个女孩子家,住那儿不安全,也不方便。

  什么叫不安全?什么叫不方便?你是娇气,任,麻烦多!赵堂不耐烦了,他转头朝窗外的街道扫了一眼,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决绝的寒光,别跟我闹了,你干脆从综合大楼搬出去,住人民理发店去,你不是天天泡在理发店吗,你不是最喜欢研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吗,干脆住那儿,那儿对你最安全,也最方便!

  慧仙愣住了。她没有料到赵堂会这么她。这种迫先是让她震惊,很快震惊转变成了愤怒,她的嘴颤抖起来,把红灯往地上一扔,去就去,我要写信告诉地区的领导,你是怎样培养我的,等什么时候柳部长问起我来,你别后悔!

  赵堂这时候冷笑起来,小姑娘也学会耍政治手段了,拿柳部长我呢?过来,给你看一样东西。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报纸,打开了对准慧仙,来,来看看,你不看报不学习,什么都不知道,你的柳爷爷前几天心肌梗,去马克思那儿报到啦。

  慧仙走过去便看见了报纸下端的讣告,一个熟悉的银发老人,以前在餐桌上慈祥地注视她,在舞台的后台慈祥地注视她,现在他变成一小块黑白照片,躲在报纸上看着她,目光里仍然充满了慈爱和温情。

  柳爷爷你别死,别死!她大叫一声,人一下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了。

  那天傍晚她提着箱子和一盏红灯走进人民理发店,还是泪痕满面的,一进去,自作主张地把停止营业的牌子挂到了玻璃门上。幸亏临近打烊时间,理发店的顾客都已散去,没人看见慧仙狼狈的模样。老崔看看她的泪脸,看看她的行李,吓了一跳,摆手说搬不得搬不得,你跟干部怎么闹都行,我们不敢掺和,千万别往我们理发店搬家,你好好的一个小铁梅住在理发店,算怎么回事呢?

  慧仙打了老崔一下,嘴里叫起来,不准你叫我小铁梅,你偏叫!现在我是江慧仙,是野狗,是野猫,就配住理发店了。

  老崔说,慧仙你千万不能使子,你把行李往哪儿搬都行,就是不能搬出综合大楼,你跟冷秋云处不来,就换一间宿舍好了,那么大一幢综合大楼,还怕腾不出一间宿舍?

  谁稀罕住那综合大楼?我跟谁都处不来,那楼里一窝豺狼,没一个好人!慧仙看老崔和小陈态度消极,突然意识到什么,嘴里便嚷嚷起来,老崔,小陈,连你们也不我吗?我把你们当朋友,我在岸上就你们两个好朋友,难道我又瞎了眼睛?

  不是我们不你,是不敢!老崔急了,一急说话就不顾情面了,江慧仙,你使子也要看个天时地利,做人谁不受点气?你这么任,这样破罐子破摔,自作孽不可饶啊,这样下去你的前途就毁了,前途,前途!前途你到底懂不懂?

  老崔这一句话把慧仙问哭了,她抬脚踩住箱子,先是仰着脸哭,然后又闷着头哭,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朝老崔嚷嚷,前途,前途,前途个呀!柳部长死了,何爷爷调走了,赵堂跟我翻脸了,我一个关系也没了,再也没有人培养我了,我还有什么前途!

  理发师们最终拗不过慧仙,临时安排慧仙住在后面的小锅炉屋里,这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好在天气冷,靠着锅炉还可以取暖。老崔招呼小陈把两张顾客坐的长椅拼起来,做了一张,朋友毕竟是朋友,两个理发师努力把锅炉间改造成慧仙的临时宿舍,一边忙碌一边耳语,反正是临时的,让她凑合几天,我们也凑合几天,她毕竟是赵堂的一张牌。赵堂不会不管她的。

  他们在锅炉边整理铺,慧仙从店堂里进来了,抱着几件白大褂,要把白大褂挂在窗子上。老崔叫道,你把白大褂做窗帘,我们明天穿什么剃头?慧仙回头不满地瞪着老崔,说,你的工作服重要还是我的名誉重要?睡觉不挂窗帘怎么行?你们不知道这镇上情况很复杂?有人表面上假正经,暗地里不干正经事,喜欢偷看我的!

  也不知道她在说谁,老崔他们没有心思多问。理发店接收慧仙,毕竟是权宜之计,这姑娘的离奇身世,油坊镇人人都听说过,她像一只神秘的包裹,不时地更换寄存处,现在不过是寄存到理发店来了,老崔他们认为一切都是临时的。过了好几天,只见慧仙出去,不见综合大楼来人,老崔才知道情况不妙,他差遣小陈去综合大楼打听情况,小陈去大楼里转了几个办公室。回来向老崔汇报说,打听不到什么消息,谁也没兴致谈慧仙的事嘛,那楼里,好像没人管她的事了。

  大约是在四天以后,赵堂来到了人民理发店。他一来,理发店里的人一下都站起来了,惟有慧仙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只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赵堂。老崔不知道他此行是来理发,还是来挽救慧仙的,看赵堂往转椅上一坐,赶紧拿着梳子剪子过去,赵书记是来理发,还是来找慧仙的?赵堂摆摆手说,什么都不是,你先帮我把头发修一修。老崔莫名地感到心惊,小心翼翼修着赵堂的头发,侧脸对慧仙使眼色,要慧仙趁机过来搭讪几句,慧仙一扭头,装作没看见,拿了把指甲刀沙沙地锉她的手指甲。老崔放下梳子又去拿剃刀,赵书记要不要刮刮胡子?赵堂没表态,这次慧仙胆大包天,竟然在那边说起怪话来了,嘁,赵书记又没胡子,刮什么胡子?老崔感觉到赵堂的身体动了动,他慌了,差点去按住赵堂,但赵堂只是欠起身子朝店堂里的人看了看,群众能不能先暂时回避一下?老崔和慧仙留下,我们谈点工作,几分钟就好。

  几个顾客不情愿,但最后都跟着理发师小陈出去了,他们头发剃得不三不四的,身上还围着罩布,站在门外探讨,那么三个人在一起,牛头不对马嘴的,他们会谈什么样的工作?也就过了几分钟,老崔来开门了,是给赵堂开门,赵堂带着一股凤凰牌润发油的香味走出理发店,表情有点轻松,又有点悲伤。顾客们目送赵堂的背影离去,拥进了店堂,看见那慧仙涨红了脸高举着一把梳子和一把推剪,左手的梳子不停敲击右手的推剪,啪啪啪。啪啪啪。她嘴里一叠声地叫喊,谁要剃头,谁要我剃头?给点面子,我给你们来剃头!

  他们听出慧仙的声音歇斯底里的,外面的人不知里面谈话的内容,也就不知道慧仙为什么一下如此冲动。老崔过来抢夺下慧仙手里的东西,把她推进锅炉间去,慧仙你冷静一点,注意影响!他大喊一声撞上门,把她反锁在里面了。店堂里的人都七嘴八舌地向老崔打听,你们开的什么会?慧仙到底出什么事了?老崔不愿意多嘴,只是一声声地嘟哝。这算什么任命?什么组织决定呀,理发店这堆事,也就是剪洗刮吹那一套,有什么好培养的?有什么好锻炼的?培养好了锻炼好了,能进中南海给中央领导剃头去?

  老崔不肯把话说清楚。是慧仙自己在锅炉间里大喊大叫,老崔啊,小陈啊,从明天开始,我们三个人就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啦!理发师小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老崔说,开玩笑?让她来我们店里了?她再怎么失宠,也不至于这么安排她吧!老崔说,你瞪着我干什么?这么大的事情,谁有心思开玩笑?赵堂一亮底牌,我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呀,谁想得到这小铁梅风光一场,最后成了个女剃头的!

  关于慧仙的消息总是跑得比马还快。第二天向船队的人都听说了,慧仙下放到人民理发店,做了个女剃头的!之前各家的船上都还在猜测慧仙的去向呢,猜什么地方的都有,县城地区甚至省城,猜什么职业的都有,广播站宣传队妇联团委甚至县委领导班子,船民们都往好地方猜,往高处猜,谁会猜到人民理发店去呢?慧仙,慧仙,向船队的骄傲,从此以后,她骄傲的身影将站在人民理发店的玻璃橱窗后面,继续接受大众的检阅,从此以后,她骄傲的双手将回报油坊镇人民,回报养育她的向船队,慧仙,慧仙,我秘密的向葵,从此以后,她要为人民服务了,她要为大家刮胡剃须剪头发啦。

  那一年,慧仙刚满十九岁。 Www.IGexS.CoM
上一章   河岸   下一章 ( → )
欢迎光临哀歌小说网阅读免费小说《河岸》,我们为您提供河岸完本最新章节无弹窗全文阅读,还有更多类似河岸小说在线为您推荐